我在楼下，坐在电动车上看着她努力上爬。这是很老的房子了，楼梯很陡而且窄，但很结实，楼梯边的遮挡全是厚实的水泥墙。她小小的身子隐现于其间，就像行走于山沟。爬到每一层的中间，会有一个稍缓稍宽的平台，那里墙是镂空的，我可以看到她的身形，保持着向上的姿态。这样的时间，我忘记了还有许多事要做，很安静地看着她一步步地攀到五楼。

　　五楼是画室，她就要进去了。这时候她会转身来到阳台，远远地离着栏杆，凭着某种神秘的感知，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她笑着踮起脚，对我招手，然后将拍打着屁股的书包挪到前面，敲门走进去。这里很安静，安静到极处，就会有伤感。

　　我通常会呆一会，然后骑车离去，过一会再来接她。我穿过拥挤嘈杂的街道，从春天到秋天再到冬天，在菜市里寻找她爱吃的蔬菜和肉食，尝试为她做出可口的饭菜。在超市为她选衣服选玩具选书籍，给她说故事教她写日记。我在人群中等她向我走来，坐在我的车后，跟我叽叽喳喳地说话。有时候我就很恍惚，为什么她走向我而不是别人？就像十年前，她来到我的生命里，她为什么那么信任我？把她的手交给我，把她的睡眠交给我，把她一辈子的幸福交给我？“爸爸”和“女儿”的称谓，把我们连在一起。

　　她满脸是笑地跌跌撞撞跑向我，扑到我怀里，咯咯地笑；她揉着我的头发入睡；她搂着我的脖子看远处的风景；她累了也不说一声就睡着了；她往我嘴里塞奶嘴。我们天天在一起。渐渐地她上幼儿园了，她哭哭啼啼地去了，一步三回头。我站在院门外接她，她老远就看到我了，几十年没见似的飞过来。然后是小学，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我接她，我搂着她的肩膀，她搂着我的腰。四年级，她跟我并肩走，她离我的怀抱越来越远，一天天地向我告别，我们越来越像朋友。

　　在初冬的阳台，我抬头，她俯视；她摆摆手跟我说“再见”，她灿烂我忧伤。裸露的水泥墙，朴实得拙劣，却结实得让人安心。她对这一切视若不见，但事实上却并非理所当然。就像这冷峻的天气、人到中年的我，灰扑扑的水泥墙不再有装潢的心情，它自信地袒露着自己，抵挡着可能的危险，护卫着幸福却不为人所知，它担当，所以从容而自信。在这一切凝重之中，才有阳台上的小告别，让寂静热闹，让季节生动。她微笑，她穿着红色的夹衣，像开在光秃秃枝头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