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乌黑的大缸突兀地矗在一片菜地边，裹杂着垃圾的油脂已经从缸中满溢而出，甚至凝固在了缸边，凑近观看，仍有恶臭袭来。
在浙江省宁海县桃源街道隔水洋村，一个地沟油粗炼的加工点前不久被公安机关捣毁，烧熬地沟油的大桶已被收走，现场只剩下这口用来装粗炼垃圾的 “垃圾桶”。
近日，在公安部的统一指挥部署下，侦破了一起特大非法使用地沟油制售食用油案件，彻底摧毁了一条采集地沟油加以粗炼、倒卖、加工为食用油进行销售的地下产业链。
在公安机关查明的这张地下网络中，一条线索将黑色利益链条勾勒得异常清晰——它们经餐桌流入垃圾桶，再流到隔水洋村这片菜地中，源源不断地流往山东、河北、河南等地，经过加工改头换面，周而复始，一个轮回后，它们又被送上餐桌——这便是地沟油的黑色之旅，不论源头何在，它们最终多数都流入了消费者口中。
菜地中的炼油点
隔水洋村地处宁海县城郊，在一排排新式的农村新居身后，还保留着村民的耕地。
这片菜地中，一个简易的工棚依两棵树而搭，工棚外是一只架在火灶之上的大铁桶，铁桶旁放着一口大缸。几个物件的组合在菜地中有些异类，然而，这里正是地沟油走上餐桌的发端地之一。
来自安徽宿州的峁长国夫妇是工棚的主人，他们每天晚上在宁海县城收集餐厨垃圾、煎炸废油和地沟污水倒在铁桶中，然后撇去油中的垃圾杂物，每隔5天对油集中加热烧熬。
混合着泔水的地沟油在经历了简单的掏捞、粗炼操作后，被灌装成桶。这样的油，每月大概能卖10桶。
峁长国夫妇曾尝试将加工点安置在更靠近县城的农村新居旁，但由于加工时味道刺鼻，被居住在新农村社区中的村民赶走。
他们搬到了菜地深处，但通往加工点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丝毫并未影响前来收购地沟油者的脚步。
地沟油的市场需求异常火爆。一般来讲，经过掏捞、粗炼的地沟油可以用来制作生物柴油。但浙江省三家生产生物柴油的企业普遍反映，近年来地沟油从2000元每吨涨到5000元每吨，但仍然收不到地沟油。
这带来的一个疑问是：地沟油都流向了哪里？
今年3月，宁海县公安局开展“大走访”开门评警活动中，听到居民反映，有人收地沟油炼油。
进而，民警在隔水洋村发现了峁长国夫妇的加工点，空气中飘散的阵阵臭味让民警推断，他找到的应该是一个地沟油加工点。
当月28日至30日，公安机关采取行动，抓获峁长国夫妇等6名犯罪嫌疑人，查扣地沟油约8吨。
在公安机关抓获的6人中，一名叫黄强的人揭开了地沟油的流向之谜。
神秘的厂区
同样来自安徽宿州的黄强是和峁长国夫妇熟络的买者之一，他以每吨4800元左右的价格从峁氏夫妇处收购。经过侦查，公安机关发现，作为中转商，黄强又将地沟油转售给了江苏东海和山东平阴的商户。
至于对方收购地沟油用于何种目的，黄强称自己“并不知情”，但他透露，前来收购地沟油的人都进行了一种行为——测定“酸价”。
而“酸价”正是生产食用油的一种技术标准，侦查人员据此推断，经黄强手卖出的地沟油很有可能用于生产食用油。
通过顺线追查，山东平阴的一条线索则进入警方视野。
专案组通过侦查收购黄强地沟油的人，找到了地处山东平阴县的格林生物能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格林公司）。
通过互联网搜索发现，格林公司占地15亩，其工商登记信息是一家年生产生物柴油4万吨的高新绿色企业。
侦查人员对此产生了怀疑：不远千里以高价从浙江收购地沟油到山东，只是为了生产生物柴油？
除了这个疑问外，专案组还注意到其它的几个疑点：厂区上空飘散着生物柴油厂所没有的油香味；厂区戒备森严，工作人员行动诡秘；收购地沟油时测定“酸价”；该公司有大量的“白土”运进厂区（“白土”是食用油加工过程用于吸附异味的原料）；与粮油企业有不正常的信息联络和款项汇入；未发现与任何销售或需求柴油的企业或个人有关……
种种疑问都将格林公司列为利用地沟油制售食用油的重大嫌疑对象。
格林公司地处山东平阴县玫瑰镇刁山坡村，两面环山，进出的惟一通道经常有人巡逻，3米多高的外墙之上除装有铁丝网外，还装有摄像头和探照灯，外人很难没被察觉地靠近厂区。
厂区内的管理制度也十分严苛，厂区的一车间墙上贴有《关于外来人员进入生产区域的管理规定》，严格禁止员工私自带外来人员甚至包括亲戚家属进入厂区。每名员工也不得过问其他员工的工作。
以至于在公安机关实施抓捕之后，还有许多员工不知道他们是在用何种油加工制作，也不知道加工好的成品油将用于何处。
格林公司的神秘感让公安机关的侦查人员印象深刻，一位参与侦查的刑警说，这甚至“类似于生产毒品的企业”。
毛油变红油
2010年，黄强的一位朋友带着另一位“朋友”到了黄家，谈收购地沟油的事宜，这人在测试了地沟油的“酸价”后，说“‘酸价’太高，不适合”，但临走时，他偷偷塞给了黄一张纸条，上面留着自己的联系电话。
这人是柳会青，山东平阴人，格林公司总经理。他后来成为了黄强的最大买家。
今年35岁的柳会青，自2003年开始一直在和油脂打交道，后来，他和别人合伙经营格林公司，企业总投入达1千多万。
其工商注册的经营范围为生物柴油和脂肪酸，但实际上却“挂羊头卖狗肉”，以每吨5600元左右从黄强处，以及浙江、四川、江苏、贵州等地收购地沟油，再加工成食用油以每吨8300元左右卖出，利润巨大。
这完全颠覆了过去“加工地沟油的窝点又小又脏又隐蔽”的观念，如此一家投资千万、在当地被视为“高新企业”的公司却在明目张胆地用地沟油生产食用油，这甚至超出了监管部门、公安民警和当地村民的想象。
刁山坡村一杨姓村民称，格林公司生产时，会有一种“发霉”的味道飘出，甚至在距离厂区500米的山坡上都能闻到，为此，村民曾多次向环保部门举报。
环保部门并非没有检查，“但他们分辨不出生产生物柴油和食用油的区别”，柳会青说。
在厂区内的料场，即存放地沟油原料的仓库内，堆放着成百上千个油桶，有的桶倒掉流出的油浸满地面，从中还可以发现辣椒等调味品。
在地沟油加工生产的行话里，存放在料场的地沟油被称为“毛油”，这种油如果想制作成“食用油”，至少要经过水解、蒸馏和分体三道工艺。
冯伟峰介绍，水解程序要大量使用活性炭和白土，起吸附作用，用于去除毛油中的杂物和异味。
第二道蒸馏程序是为了将20个“酸价”的地沟油降到两个“酸价”内，这样才会被市场认可。
经过第二道程序，已经分离掉15%的油，剩下的85%要经过第三道分体程序，将油控制在17℃的恒温状态。这个过程中，有大概5%左右的油结晶化为固态油脂，这部分被当作饲料油卖给一些饲养场。剩下的80%左右的成品油，由于颜色深，被称为“红油”，最终流入市场。
“这三道工艺都是物理过程，可以说，油的成分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冯伟峰说。
但对于格林公司这样初具规模的企业，通过地沟油生产出的红油数量惊人。据了解，格林公司的产量达日产数十吨。
可是，这么多的红油究竟流向了哪里？
化身“米糠油”
据丁仕辉介绍，格林公司生产的红油非常抢手，油被销往多个省份。
今年6月2日凌晨4点，宁海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副教导员洪聚峰驾驶一辆借来的济南车，侦查从格林公司驶出的一辆油罐车，试图寻找格林公司的下线。
但洪聚峰不知道的是，为了安全起见，每次成品油运出时，柳会青都会派车跟随油罐车，一直护送到高速路口。
这次，后车发现了油罐车疑似被人跟踪，于是指挥油罐车在县城兜了一圈，发现跟踪车辆一直尾随。
于是在县城郊区国道的一个T字路口处，跟在洪聚峰后的小轿车突然发力，加速超车，并向洪聚峰开的车撞来。洪聚峰反映很快，迅速向右打方向盘，一脚刹车停在了原地，避开了这一撞击。
两辆车都停在路边，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双方陷入可怕的沉默。
洪聚峰心想，对方是想以撞击制造交通事故的方式，来查证跟踪者何人。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时，油罐车已经扬长而去，小轿车也驶离，双方的第一次试探性接触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脱离跟踪的油罐车驶向了河南，最终停在郑州市庆丰粮油市场，约30余吨的红油被卸放在这里。
收货的人叫袁丽，30岁的她在庆丰粮油市场经营宏大粮油商行，以批发销售粮油为主。
袁丽和柳会青熟识，是通过两者共同的朋友程萍。在江苏苏州工作的程萍手中握有许多红油的购需资源，她为袁丽和柳会青牵线搭桥后，袁丽付她“电话费”，每辆油罐车约1000元。
这种地沟油加工而成的红油，在市场上被称为“便宜棉籽油”或“米糠油”，懂行的人一听就知道油的来路。
“市场里，有十家商行经营粮油，大家基本上都购进米糠油，经营散装油的都大同小异。”袁丽透露。
今年以来，袁丽发现，庆丰粮油市场里又多了许多来推销油的业务员，而推销的油品是“食品厂的二轻油”，属于油品种类的袁丽将这种油也和地沟油划上了等号。
袁丽介绍，这些散装油由于色泽较深，高档酒店一般不用，需求较多的是郊区、县的下端食用油批发部，以及市、县的小饭店，有些则经灌装零售给周边的工地食堂、夜排档和油条摊业主。
在这条地沟油的黑色旅程中，不论经过多少次的改头换面，也不论最终的称谓如何，这些本不可食用的油最终还是上了餐桌。
6个环节得到证实
案件上报后，公安部高度重视，立即挂牌督办。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作出重要批示，要求以对人民群众高度负责的精神，坚决一查到底，彻底摧毁犯罪链条，确保人民群众餐桌安全和生命健康。
7月4日、14日，公安部统一部署，先后组织浙江、山东、河南公安机关开展集中行动，成功捣毁济南格林生物能源有限公司、河南郑州宏大粮油商行等利用地沟油生产、销售食用油“黑窝点”6个，查获非法生产线2条、地沟油炼制的食用油100余吨、已灌装假冒品牌食用油100余箱，抓获主要犯罪嫌疑人32名。
至此，地沟油流向餐桌的传闻终于得到全面证实，一个集掏捞、粗炼、倒卖、深加工、批发、零售等六大环节的地沟油生产销售产业链浮出水面。
丁仕辉说，在这6个环节中，后4个环节很有可能涉及犯罪，但前两个环节如果没有共犯情节，很难定罪。
“我们遇到的难点在于如何甄别罪与非罪，在整个地沟油加工生产链条中，如何确定生产的油有毒有害，怎样确定犯罪嫌疑人‘明知故意’的情节，以及各环节所有的证据如何取得，这些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宁波市公安局副局长王伟标说。
在浙江省公安厅副厅长凌秋来看来，此类案件的特点是链条长，跨度大，不同于一般案件，管辖、侦破、起诉等环节面临的难度都很大，假如6个环节中有一个环节的证据缺失，认定犯罪就很难。
难度之二在于，此类犯罪嫌疑人早已做好思想准备，犯罪团伙的组织形式、人员架构都非常严密，不法分子甚至在每个环节都做了精心安排，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我们为了固定证据，前后就花了3个多月的时间”。
另外，用地沟油生产制作的食用油，是否有毒有害，这从立法到国家鉴定标准上，尚属空白。公安部治安局副局长徐沪说：“此案侦破后，在国务院食品安全委员会办公室和公安部的协调下，北京市食品安全监控中心成功地从地沟油炼制的食用油中检出多种有毒有害成份。”
检测结果显示：检出致癌物，酸价超标，检出胆固醇。据介绍，消费者食用酸价严重超标的油脂，其氧化产生的醛、酮、酸类物质会破坏人体消化道，损害人体健康。
接受《法制日报》记者采访时，柳会青也坦承：“我们做的成品油，人是不能食用的。因为有一个霉变过程，甚至做饲料油都两可。”
“鉴定检测环节取得重大突破，为公安机关侦办地沟油犯罪案件提供了重要技术支持。这是浙江地沟油案件成功侦破的积极意义之一。更为重要的，它为全国公安机关集中开展地沟油破案会战，严厉打击地沟油违法犯罪活动提供了样本，积累了经验。” 徐沪说。
记者了解到，由于此前食用油检测标准不完善，无法发现利用地沟油非法炼制食用油的问题，同时对餐厨废弃油脂循环利用工作缺乏规范，对有关企业的监管也不到位，给发现、侦破、打击利用地沟油炼制食用油犯罪带来很大困难。此案经过艰苦的侦查，首次全环节侦破集掏捞、粗炼、倒卖、深加工、批发、销售等6大环节于一体的地沟油生产销售“产业链”，不仅打掉了非法利用地沟油炼制食用油的犯罪链条，而且揭开了不法分子利欲熏心、丧尽天良，制造有毒有害食用油的犯罪黑幕，同时对推动完善食用油鉴定标准，进一步打击地沟油犯罪提供了科学依据。
公安部有关负责人指出，针对当前地沟油违法犯罪活动突出的情况，公安部已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在“打四黑除四害”专项行动中，开展打击地沟油犯罪破案会战，要求各地公安机关会同有关部门立足辖区，全面排查，及时发现违法犯罪，坚决打掉一批利用地沟油炼制有毒有害食用油的“黑作坊”“黑工厂”“黑窝点”，切实保护人民群众的餐桌安全和身体健康。同时，在工作中严格法律政策界限，对依法依规循环利用餐厨废弃油脂的，公安机关和有关部门将依法予以保护和支持。（文中犯罪嫌疑人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