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80年代初期,二月河开始创作《康熙大帝》,1985年出版第一卷,而后马不停蹄地创作,直到2000年《乾隆皇帝》第六卷出版,15年间出版了《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三大部13卷500多万言。通过小说问世和改编成电视剧播放,二月河的名字逐渐为海内外读者所知,由声名鹊起到声誉日隆,于90年代后期至新世纪初期达到高潮,其影响至今不衰。
二月河近期写随笔而且写了这么多,与上述情况是有密切关系的。最根本的是二月河“有话要说”。随笔集《佛像前的沉吟》辑录了二月河要说的话。
首先是关于作品本身的。二月河创作卷帙浩繁的历史小说,是要“为古人画像,替今人照镜子”,他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有话要说”。他想说的相当部分已经放进小说中,通过艺术形象展示出来了。但还有书前书后书外一些想法需要直接表达出来。二月河开始小说创作的时候正是我国历史的转型时期,正是思想大解放观念大变革的初期。小说取材清初三代帝王,就必须对此前无处不在的“左”的思想观念进行清理和转变。在写小说之前二月河先要想清楚,才可能有小说问世。尽管这些话是在小说问世后才公开说出来的。
诗无达诂,小说亦然。小说出版以后,读者和评论家有种种解读,甚至有大相径庭的意见,以至形成一些“笔墨官司”。作为作者没有要求读者和自己保持一致的权利,但有回答读者询问的义务,有向读者直接告白的愿望,在重大思想理论问题上也有参加辩难的冲动。这成为二月河小说之外言说的重要内容。
第二,要说的话是对小说的“解密”。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在对各种历史之谜的解读和人物命运的可能性的选择中,又产生了新的“秘密”。许多幸福和痛苦一言难尽,当时不足为外人道也。秘密藏在心中,是不安的。也许应了“贼不打三年自招”的俗语,小说问世之后,关于小说的创作谈是二月河有话要说的重要部分,成为读者欢迎的热门话题。
第三则是关于作者自身的诉说。人吃了鸡蛋,不一定想见下蛋的母鸡。但读者读了书则希望了解作家更多的信息。二月河作为作家有些特殊,有些大,但在读者面前,从不作“大”;他要揭开历史的秘密,但自己从来不故作神秘。二月河随和,坦率,通透,有一颗平常心。他理解读者尊重读者,十分愿意对读者敞开心怀,推心置腹,互通声气。他要把自己的身世、家世、故里,自己的求学与历练、困顿与想往,把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阅读中、游历中、交往中,许多不能放进小说里去的感觉、想法,用适宜的方式表达出来。
还有一个偶然的原因,促成了这种富有广度和深度交流的实现。本来在完成“康熙”、“雍正”、“乾隆”三部巨制以后,二月河接着还有宏大的写作计划。但二月河在连续写作的后期,身体发生了问题。初步康复后,只好放弃新的鸿篇巨制的计划,一边休养一边进行带有自娱性质的写作。
于是,小说家二月河于小说而外,诉之于随笔,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也正因为这样,二月河的随笔就具有了不同寻常的特点和意义。
二月河在朋友圈子里有一绰号——“皇帝作家”,起因于他写了清代三个皇帝。其实,研究中国的皇帝确实是二月河大脑中最亮的兴奋点。他喜好谈论皇帝。《佛像前的沉吟》中除了继续谈论清代帝王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外,秦始皇、刘邦、项羽、陈胜、王莽、刘秀、李世民、武则天、宋徽宗、朱元璋、朱允炆、朱棣、朱由检、李自成等等,汉高祖芒砀山斩蛇起义、陈胜之出身、建文帝之下落、崇祯吊死煤山、顺治之死、雍正之继位等等,都成为随笔的话题,而且往往不是重述历史、显摆学问,而是搜遗解疑,说长道短,发表感受,甚至独持一说。这当然源于他对历史的浓厚兴趣和阅读思考的深广度,由此也可理解写出清帝系列小说不是仅仅掌握清代历史就够了的,亦可见其小中见大的文体掌控能力。
二月河随笔中有许多关于儒、释、道的解读,尤其对佛教在印度的式微、禅宗在中国的形成和发展多有参悟。对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学名著的研究和体会成为他学问的看家本领,征引和谈论《史记》《汉书》乃至整个二十四史,评论《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的人物、故事、细节及作者、艺术,时见会心独到之论。对中华民族民俗中原节气的叙述描写,都因其文化功力使得古今对话生气盎然,读来令人神旺。
在文体上,随笔与散文有时是难以区分的,都有写景、叙事、状物、抒情、议论,但比较起来,随笔更加自由。二月河的随笔有非常美的写景文字,但他似乎不愿特别用力经营此类描写,正如他在游山玩水上不是特别用心一样。他不是出色的行者,但是一个执著的思者。在山川美景寺院古迹前流连驻足,如同在案头读书,他的思想野马般驰骋在遥远的时空中,各种感觉被激活,各种联想层出不穷,常常有某些吉光片羽的发现和发明。此类随笔可读作行者沉思录,或者一个思想者的游记。
特别值得一说的还有二月河为文时的放松心态。读二月河的随笔常常让我想起京戏《空城计》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日常生活中的二月河,有一点不修边幅随心所欲,似乎是看惯了春风秋月,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因而,文章不着意于谋篇布局,更不雕凿文字,一任所见所闻所思如水银泻地,行所当行,止所当止。说他者直说感觉,说自己直抵内心。这形成了二月河随笔的基本风格:“散淡”。读这等文字,不必特别用心,但难免动心,容易引作者为知心朋友。
这与阅读二月河的小说适成对比。写作历史小说时的二月河,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攻城略地,志在必胜,殚精竭虑,急于事功。此为二月河性格中的又一面:壮怀激烈。二月河就是这样,把散淡与壮怀激烈集于一身。正因为有后者,他才能进入历史,敢于把封建帝王当人写,当正面人物写,甚至当英雄写,肯定他们在历史上的积极作用。因为有前者,他才能够俯瞰历史,说破英雄,写出具有强烈悲剧感的“落霞”挽歌。
我感觉作为作家和学人的二月河的主要人格特质,应当是散淡。在他40岁时出版的《康熙大帝》第一卷中,二月河虚构了一个重要人物,即少年天子康熙的老师伍次友,在康熙亲政后坚决归隐江湖,“伴清风,对明月,挥狼毫,长浩吟诵”,创造了“天子可得而为友不可得而为臣”的模式,此可以代表他的人生理想,也可以解读他的随笔所以具有散淡风格的内在原因。( 作者:孙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