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八仙,在这飘着六月雪的日子,我又一次走进了你的怀抱。
我已经记不得拜谒过你多少次了。我知道这里的每块石头都在等待发芽,每朵白云都凝满思念。季节拐弯处,阳光的话语和溪水的声音在交谈,讲述着一个虽然消失了却永远有生命的美丽故事。
南八仙是八个女兵的墓地。没有墓碑,也没有坟包,只见一片望不到边的荒滩连着山脊。五十多年了,野草岁岁枯荣,寂寞年年增厚。她们用自己不朽的生命养活着这块土地,丰富着人们的思想。南八仙睡着了,只有她们醒着。
那是发生在遥远的上世纪50年代初进藏路上的悲壮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八个女兵。关于她们的人生档案包括姓名,已经无从查清,永远地封存于青藏高原的冻土地上了,但是美丽的传说一直流传在民间。我是在20年前踏破铁鞋才找到一位七十多岁的哈萨克族牧人,他虽然没有目睹八个女兵当年与暴风雪搏斗时顽强而无奈的经过,却在八女遇难后含泪收拾了她们冻僵的遗体。
八个女兵是随着大部队进军西藏,肩负着部队的通信联络任务。那天午后,翻越祁连山来到那个叫马海的地方,年轻体弱的她们因为连日的长途跋涉,筋疲力尽,实在难以跟着男兵们一起行军,就在路边多歇了一会儿。战士行军路上碰到的许多置人以死地的严峻考验几乎都是事先无法预料的。八女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们迫不得已坐下来歇气的那个片刻,天气突变,暴风雪万马奔腾般席卷而来。瞬间,风吼雪嘶,天地之间被刺耳的风啸和舞动的雪片填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无法辨别方位。八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唯恐在风雪中走散。当时的马海不仅不通汽车,就是想找个木轮车也是难上加难,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孤岛。八个女兵和前方的战友失去了联系。天已经黑了,她们唯一的也是无奈的选择是当晚暂留马海,待暴风雪过后再追赶队伍。她们好不容易撑开行军帐篷,准备作为临时栖身之地。谁知,这样的夜晚,帐篷是无法站立在荒郊野外的。那是一场不知蛰伏了多少年的黑色暴风雪,从海拔4500米的祁连山巅穷凶极恶地俯冲下来,毫不费力地就把帐篷连根拔起,摇摇晃晃地飘上天空。帐篷是不能丢的,那是她们的家!也是军人的标志!八个女兵不知所措地死死拽着帐篷不松手,她们根本无法顾及也不愿多想暴风雪最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就是抓住帐篷不松手。暴风雪像大盗一样撕扯她们,揉煎她们。有人被甩在了地上,马上起身又抓住了帐篷。但是有的人却再也抓不到帐篷了,被遗弃在荒野上。她们用尽生命的最后力气,高声喊着前面的战友,喊着,直到呼喊被暴风雪湮没……
暴风雪继续扯着帐篷远飞,远飞,仍然有人被甩下来。当风狂雪吼的荒原满是女兵们声嘶力竭的呼唤声时,那顶变得千疮百孔的帐篷终于无力地蜷缩在了一座冰山下。女兵们呢?
若干天后,战友们在帐篷飞飘了几十里的沿途上,找到了她们。她们已经变成了冰雕人,生命的年轻永远地停留在了祁连山下的马海荒原上。有的端直地站立着,散乱的头发冻粘在坚毅的脸上;有的半卧半跪紧握双拳;有的倒在了地上,头却高高仰着……创造新生活的生命比磐石更坚强。她们在暴风雪里走完了自己短短的一生,把对祖国的忠诚和对亲人的呼唤升华为永恒的灵魂。
有个细节感人至深。女兵们的遗体被收拾完毕后,有一件军衣丢在较远的洼地里。牧人捡起,军衣已经被撕扯得破烂不堪,他却意外地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信纸。是一封没有写完的家信。抬头写着父母大人,内容写了她每天行军的见闻、苦乐,写着她对亲人的思念。因为没有写完,也就不见落款。谁写的?不知道。这信该投向何处?也不知道。据说,这位牧人把这封没写完的信珍贵地保存了好多年,总想找到收信人,但他的心愿一直无法实现。
暴风雪洗礼过的冰山,坚毅沉稳地屹立着。
八个女兵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遗言。但马海的大地上却一直震荡着她们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呐喊:我要归队!我要进军西藏!
女兵的热血构成了黎明的一部分。她们把太阳交给了明天。
女兵们离去的那个早晨,红日从祁连山升起,给冰山涂上一片金晖。灾难洗劫过的马海显得格外壮观。死亡是最绚丽的花朵,喷涌出灿烂的霞光。那顶帐篷的遗址是马海风景的重要部分。冰山下有几堆沉默的雪堆,据说那里是女兵们的坟茔。她们睡着了,从此再没醒来。
雪孕育着美丽和勇敢,只有雪是诠释春天的经典。
一群从四方赶来的哈萨克族和藏族牧人,久聚不散地站在冰山下,齐声祈祷女兵一路走好。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又—个白天,又一个夜晚。
为女兵送行的人越集越多。这里汇集了天下悲欢离合的泪水,这里蕴藏着人间最深沉的挚爱。泪水滤成玉液琼浆,女兵的灵魂滋润着人们的生命,滋润着春天的每片翠叶。从此,这个地方有了一个新的地名:南八仙。
五十多年后,我来到马海,站在荒野的尘埃上,思绪沿着一条旧路寻找那失踪的足迹。悲凄也许能把一座冰山摧毁,却未必能摧毁我热爱八个女兵的心。我如同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着她们的故事。
我百看不厌地望着远方的雪山。雪在更高的高处。
这雪,洁了戈壁滩,净了我的心。
(原载《中国散文悦读》,陕西人民出版社,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