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失衡生物链失调,是当今世界最为难释的课题。尤其是我们迅猛开拓中的中国。开拓永远是合理的,不开拓的人类难以前进也难以拥有富足舒适的生活。然而这些应该是在与天与地与伟大的大自然,步调一致的前提下实施。我们的大山大水一草一木,无一不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与之和者,存。与之违者,损。无一例外。
现在想来,我的童年生活是美好的诗意的与天理相符的。那时候在我的家乡,节令来得准确无误,雨水充沛而知时节,总与万物的需求配合默契而天然抵达。雪是我家乡山水的天然披篷,一到冬天总是一片白雪莽莽无边,那时觉得,无雪非冬天。雪下得虽厚,但因为草棵长得很高,不容易被雪埋没,所以五畜照样怡然自得,有食果腹。
在那里,没有一座山脉是秃顶的,没有一条河溪是干枯的,没有一处湿地是不长水草的。水灾旱灾白灾,有时也出现,但都比较温和,形不成危及万物的程度。大自然的均衡能力惊人地出色,因为那时,人敬畏大自然,很少有胆大妄为者触犯天条,个个都是上苍的乖孩子。
那时候的人靠天生存,大自然就是衣食父母,谁也不敢妄说人定胜天这样的大话。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衣食无忧夜无惊梦,人们过着简单而又自足的生活。
心是宁静的,而不是浮躁的多欲的。一切所需,均来自大自然,只要勤奋就有衣食,因而绝无太过悬殊的贫富差距,人靠人,相依相扶,简体字里的众字,很能概括那时的人际关系。
解放初期搞土改,我们那一带乡村,无地主富农可挖,因为要完成任务,硬是把一个只有五头牛一匹马几十亩耕地的富裕农户当作地主来斗,而他的财产全都是靠自己双手从大自然中得来的。只不过农忙时节雇几个人来当帮手而已。因为那时自然条件好,又相对封闭,人算计人的想法,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脑子里,对于商字,人们陌生而不屑一顾。这可不可以说,是农耕文明呢?所谓桃花源理想,就是农耕文明的集中体现。农耕文明并非落后到一无是处,工业文明也并非美好到金玉无瑕。农耕文明是以大自然为依托的,以山清水秀的大环境为基调的。而工业文明则刚好相反。如此说来,先进的工业文明从农耕文明那里汲取些许养料是必须的。首先,工业文明该与母亲的大自然和谐相处,而不是相反。
我的家乡,位于大兴安岭支脉罕山以南的一块平川里,六十年前那里是一片梦境般的圣地。可以说,无山不绿、无水不清、无树不葳蕤、无草不肥美。村子以北十五华里处,有一片群山环抱的川地,我们叫它乌兰哈达,那里的土地肥沃得流油,只要撒下种子,丰收是肯定的。在周围的野地里,野兽禽类种类繁多,出没频繁。野猪是那里的主体种族,最多时可以千计成群,一片苞谷地,假若有失防范,一夜间就会成为颗粒无收之地。我的大哥是家乡人极为喜欢的一位民间说书艺人,后来他把此地改名为野猪岭(嘎海吐达巴),为野猪们争得一席之地,但野猪之害也使这里的庄稼人吃尽了苦头。一年一度的大范围围猎也无济于事,自然条件好,野猪的繁殖率也惊人地神速,人们只好在庄稼成熟之时,苦苦地守在那里,以锣声鼓声驱赶它们,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那时我年纪小,视敲锣打鼓赶野猪为一件乐事趣事,前半夜敲累了,倒下便酣睡,当我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四野宁谧了。吃罢兄长烧好的青苞谷,便蹦蹦跳跳上学去,老师对此很是宽容,从不责罚。值得一提的是,从野猪岭到村子那一段十五里路里程的崎岖山路上,只要你低头行路,就会看见无数条大小青蛇横路窜过,使你毛骨悚然。有一次我数了一下,共有312条呢。
而山鸦们的飞翔,似一片乌云盖过天空,它们在万丈山崖上的叫声,仿佛从上苍那里传来的,使荒蛮的山野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据母亲说,在我的童年,那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出门可砍柴烧饭取暖,野菜山果可任意采摘,铁鉫扣筐和削竹就可轻意猎取山兔和野鸡。屋外开满各色野花,这里用上山花烂漫这个形容词最为神似,有风吹来时枕上可闻清凉的花香。因为山高林深,外人进山十分不易,所以这里人的简朴生活显得相对安适,少有梦魇。尤其在早春三月,野杏子树漫山遍野地开出粉红色的花,多半个天空被染得妩媚动人仙气十足。在夜间,每家每户的园子里(可种菜种花)都有十几条家养犬在守护,因而猞猁金钱豹之类,无法靠近鸡窝猪栏,早晨起来院落外围处处可见野兽游走的蹄印。
现在想来,所谓天堂不过如此吧?那时,人与天地靠得亲近,与母性的大自然体温相融血脉相通,人活得扎实而本分。而今天,这一切只是一个幸福而又沉重的回忆,家乡的自然之美,早已面目全非荡然无存,重新造就那样的天地,恐怕要用几代人的艰苦努力吧?如今两鬓飞雪的我近乡怯步,不敢归去。我的野猪岭,我怎敢仰头注视你的苍凉和贫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