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是巴中的传统节日登高节。相传,唐章怀太子被其母后武则天贬谪巴州,痛苦忧伤,抑郁思还。在一年正月元宵节后的第二天登临巴州城东北一山顶,翘首北望,满眼期待的等待母亲发来诏书,召他重返长安京城。
其实这原本是一件很平常的思乡念亲情结,但却被后人莫名的感性化,神圣化,将章怀太子所登之山命名为望王山,并在每年正月十六,全城人莫名其妙的扶老携幼倾巢出动,纷纷登高远眺,没有缘由的等候,这一等且不要紧,长此以往了,便养成了巴州人的登山习俗。所幸的是,如今巴中人登高,已不再是帮忙守望圣诏恩旨,而是将其当作了休闲健身,祈福迎春的节日享受了。只不同的是,古人是因为感伤而登,今人是缘于骨子里的高兴而登罢了。
又是一年登高节。可今年天公不作美,一大早便同人们的好心情作起了对,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寒冷的天气和湿滑的道路倒也确实阻止了不少游玩者的脚步,前去望王山的各个路口,虽然都有警察和武警把守值勤,但断断续续的人群已明显构不成安全压力,他们也就难得落个轻闲,这倒也免却了人们往往总是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辛劳付出之上的麻木和不公了。
我像一名负重的行者,胸前挎着相机,肩上背着包,扛着沉重的金属脚架,在这闹热打折的节日气氛里艰难的组合着我的镜头画面。沾满泥水的阶梯,一级一级的蜿蜒接力盘绕而上,就像历史的轨迹在纠结中不断前行着;一幅幅绯红打底的标语,传递着物质时代无尽的诱惑和迷惘;一双双行色匆忙的脚步,折射着一个精神匮乏时代人们身体的疲惫和心态的杂乱。因为人类总是用自己无量的能力和才干构筑着无边的繁华和奢侈,然后又在繁华中无度的攫取着无尽的财富,并在歆享财富中孤独的品味内心的煎熬与无助。我想努力用镜头来解析这种节日现象,但无奈早已被财富、名利和欲望掏空了智慧里的最后一丝灵感,便只能在这个细雨迷蒙的春季独自咀嚼惭愧和凄凉。
无奈间,慢慢地折身下山。忽然,阶梯的路沿石上一个卖手工艺品的小摊吸引了我,摊不大,但东西却很精致。一只只造型别致的小鸟用细绳吊挂着,在风中晃来晃去,很是惹眼,孔雀、凤凰、百灵、锦鸡、信鸽……五颜六色,姿形各异,品类齐全,应有尽有,或振翅鼓翼,凌空飞翔;或翘首昂姿,展羽露翎;或引吭似鸣,仰面鼓颈。微风起处,或跳或旋,或舞或翔,动静相宜,恰似百鸟同归,群山欢鸣。更奇者,是一只橙汁瓶上插着的几只用棕叶编织成的草蜢、蟋蟀、蝴蝶,棕叶浅黄色的叶肉和翠绿的茎纹,组成这些小动物身上栩栩如生的骨节和甲羽,浑然天成,恰似这春天刚刚孵育而出的幼雏,娇弱玲珑,让人倍生怜爱,尤其是两只用红丝线穿成的眼睛,构思巧妙,精到独特,惟妙惟肖,让人惊叹之余,喜之不甚。
然而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制作这么精妙绝伦的小手工制品的,竟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戴一顶黑白花纹的旧毡帽,一身起满折皱的陈旧西服,黄胶鞋和裤管上沾满了泥浆。瘦削的脸颊,松皱的皮肤,浓眉下一双并不规整的细眼,右眼球已明显残疾灰暗,嘴巴周围长满了稀疏花白的胡须,嘴里两颗门牙已经残缺。就是这么一位形象邋塌的平常老人,却编出了我眼里最精美的作品。
在征得老人的同意后,我开始为这些工艺品拍照,并一边拍,一边同老人寒喧上了。没曾想老人的经历却惊得我瞠目结舌。老人的老家是重庆南岸区的,他以前是一家企业的工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老婆也是一名工人,有一个儿子。但现在已经不晓得老婆还在不在人间了,儿子在干啥也不知道,家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南岸!
仿佛在讲一个很离奇的神话,也许是长期缺乏倾听对象的缘故,老人燃上一支烟,继续讲起了他的传奇人生。由于自己有喜欢走四方的癖好,自小开始,便四处游玩,结婚成家后,也长年不在家,一年半载在家呆十天半个月便心如猫抓,不出门便忍受不了。因此自儿子十岁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几十年来一直靠吹泡泡糖和编小手工艺品的手艺天南地北的到处跑,现在全中国除了西藏还没去过以外,全国各地都跑遍了,而西藏也已经走到唐古拉山口了,因为太冷,喘不过气儿,便回来了。
老人很健谈,谈到自己在外漂泊的经历,津津乐道得近乎手舞足蹈。他说自己在巴中已经呆了七八年了,准备登高节后,便收拾家拾行头再次去黑龙江了。呵呵,他说,这些年,自己靠手艺走到哪黑就在哪歇,身体也很好,几乎没生过什么病,一个孤人,也没有什么后果之忧,就这么四处游走,直到生命结束。谈到当初出走的原因,他说很简单,只因为自己很喜欢这种到处漂泊的生活,他以前同爱人很恩爱,没有过矛盾,自己也没有其他啥问题,而现在也不想回去,因为自己一直醉情于漂泊,久了就忘了家这个概念了,现在自己连身份证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该向哪儿申请办理。好在自己已是快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出门在外,大家都让住,没有太为难的事儿。因此,漂泊的道路就是自己最舒心的家,也是自己最神往的归宿。
谈到漂泊路上的日子,老人微笑着说,自己在外的这几十年里,从不干任何违法乱纪的事,都是靠手艺赚钱养活自己,但自己也是挣一个钱花一个钱,从不存钱。因为像他这种漂泊着的人,存钱是很危险的,既怕坏人想念,也因为自己一旦故去,这钱连给谁都不知道呢。因此,他现在每天赚的钱除用于吃饭住宿外,其余的还用于周济那些困难的乞讨者和流浪汉,因为自己同他们不同,他们也许是为了活命而靠出卖尊严活着,而自己则是因为心中的向往而用劳动和智慧快乐的生活着。说这话时,老人显得很自豪,他告诉我说像他这种不要家而长年在外飘游的老人还有很多,他们都同自己一样,近乎疯狂地喜爱着外面的世界,喜爱在外游历的这份常人难以理解的快乐感受。
望着老人快乐开心的表情,笔者羡慕之余猛然间明白,其实人的快乐并不在于物质财富多少,重要的在于精神上的追求有多高远多厚重。老人是不富裕的,但却又是我所见过的最富有的,他以自己的精神财富而活,快乐地生活在追求自己梦想与向往的旅程里,这不得不说是另一类最有意义的人生况味!
告别老人,我掏出钱想从老人处买几件小工艺品,按售价该七块钱,但老人却坚决只收五元,在一番推让之下,我接受了老人的馈赠,乐颠颠的挎上相机,扛起脚架,提着手中的草蜢和小鸟,快乐的告别并向下山的路而去。回头间,老人向我伸出干瘪的手指,拍拍胸脯爽朗地大声说道:“我们重庆崽儿,耿直!”声音苍老,但却豪爽干脆,一如他的旅程,天马行空,无牵无绊,信马游缰,无拘无束,蓄积着所有的生命能量,向着前方遥远的天路,远行!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