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怀旧,年轻人常抿笑,认为是一种消极落寞情绪。待到自己也沧桑历尽,风云饱览后,挤在心里那些陈年往事,总会涌出来,闷在胸中的喜怒哀乐如音符如旋律,像奏鸣曲交响曲跳出来。过去读《三国演义》开篇的序词,没在意,此时读到末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就会出现共鸣。若吟咏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又会感慨孔老夫子意蕴的深沉了。 怀旧,是生命对收藏与失落的清点。 怀旧,是生命感受与汲收的反刍。 怀旧,是生命蓦然回首的诗意回顾。 怀旧,是生命自我反思的醒觉与升华。 人类从怀旧中,更见识到纷繁复杂历史的真相,不被某些假象蒙蔽,由真实的人类实践中,总结出历史科学。否则,历史会是一堆糊涂账难以明白,或者历史被变成婢女,任人调唤与使用,甚至异化为供人证伪的例证了。 老者的特性,往往是近事易模糊,远事反而常清晰。看来,造物主设计生命时,就将怀旧的因子,搁进基因里了。怀旧,注定是一种天赋,由生命在老年表露吧? 试想,人在大半生中,付出了青春的热情,又付出中年的智慧,艰苦备尝,风险久经,对筚路蓝缕的经历,岂能轻率就从心里剔除? 从生命的一般现象看,年轻人容易憧憬未来,老年人爱怀念过去,前者显出朝气,后者露出暮气。其实,这也只是表象上的区别。年轻人阅历浅,即便想怀旧,也缺乏可怀念的内容,倒是老年人有充足的人生甘苦可作资本去怀念。老年人也年轻过,也痴情地对人生憧憬过,还在实践中付出过,失望也会更激起希望,失败会更刺激他们渴望成功,若此生已无遗力,他们会寄望于儿孙。我们读宋代诗人陆游那首《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年届八旬,不是还将憧憬未来与怀念旧山河交织的情感化为诗篇吗?在今天,身边有多少当年下乡上山辍学的知青,不是憧憬着儿女去完成学业吗?也许,他们下岗了,景况不佳,咬着牙也在供子女求学来弥补自己的失学哩! 怀旧不仅是生命的本性,我发现也是社会的本能。半世纪以来,社会历经多方面多层次的破旧立新,旧的清除了改变了,但过些岁月,一些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东西又会复出。儒学被批臭过,今天又香起来;士农工学商如今都以冠上儒冠为荣,当兵的喜欢人家称他儒将,商人乐意被称为儒商。知识分子也被批臭过,今天,不是也香了吗?国学典籍焚烧过,今天也备受尊崇;上世纪五十年代,梁思成教授力荐保护我国建筑文化的东方特色,被批判为复古,今天爆发的对民族建筑的倾慕,出现的平遥古城热、周庄古镇热、丽江民居热,如朝圣一般以旅游形式长盛不衰,也是在追寻梁思成先生的怀旧复古意识吧? 从文化方面看,孔子自称的信而好古,与继绝学,就在学术的追求上有怀旧的倾向。而由汉代司马迁集先秦中国史官文化之大成,并广采博搜著出《史记》这部文与史融合的巨著,成为中国历史哲学的开山之著。我们今天去认识汉民族的来龙去脉,要读它;我们要从前人的教训中汲取智慧,要读它;即便炫耀几千年的文明与文化,岂不仍要依据它吗? 当社会较长时期倾力去除旧以后,必然再播下社会怀旧的种子。这种子在时间与条件成熟以后,积蓄的怀旧能量,一定会如江流出峡一般汹涌而出。“温故而知新”,谁能视而不见,漠然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