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少有太阳,白天的每个时辰都像是下午五点,空气湿润,而光线灰蒙蒙的。在这个城市里,应该生活着内省的哲人如老子、沉湎往事的小说家如普鲁斯特。然而并不如此,成都不出大师而盛产名士,名士如雨而茶馆如云,《花间词》大概就写成于锦江的画舫和花荫的茶桌上。我一直以为,这也是不错的事情。一块水土滋润的平原,植物和人都格外灵秀,所谓玉树临风,是说不出的闲雅。而干涸的北方,才适合沙砾与石头,就连冬天的树都铺满了石头的颜色。石头是结实的、严峻的,如同一些严峻的思想。鲁迅描写老子出关的场景,是“峻坂的大路”和“黄尘滚滚”,这的确适合于一个思想家消失的身影。据传老子后来的归宿地是成都,青牛变成了青羊,有青羊宫可以佐证。但这个传说很不周全,只想到了安置这个漂泊的老人,却没有想到在哪儿安置他的哲学?老子在成都,要么成为一个快乐的诗人,要么成为一块石头。不过,石头也会被茶水浸泡为软泥。这里容不下严峻的东西,也同样容不下普鲁斯特这样罗嗦的天才,因为在他的罗嗦里,包藏了巨大的耐心和雄心。《追忆逝水年华》的每个片断都像写于下午五点的成都,但他无穷无尽的铺陈,直追中国北方的万里长城。而芙蓉城里,春花秋月、轻舟唱晚,回忆被掩饰了,就连伤感都是淡薄的,短短的。
不过,我并不怎么喜欢北方,就像我无法亲近粗砺与坚硬的事物。当我攀登泰山、崂山、华山这样的北方名山时,我曾努力想像它们怎样被古代的圣贤仰望过、描述过。然而,那些山一目了然,石头挤压着石头,山体把想像挤压成了缝隙:只能从缝隙钻出一撮草或者几棵松。南方的山就不同了,南方的山是被水和树养着的,比如成都的青城山,是浸在雨雾之中的,就连雨雾都是绿色的,随手剥下一块厚腻腻的青苔,能看到被掩饰的秘密在悄悄地生长。
秘密是故事的种子,而回忆是秘密的沃土,秘密在回忆中生长,如树般破土、发芽、拔节、铺展,横生枝节,浓荫匝地。换一种说法,秘密的根须扎入回忆的深处,再寻着时间的缝隙挣出来,巍巍独立,树冠如云。从前的成都,在蛛网一样密布的老街旧巷里,湿乎乎的院门、墙角,随处都可以相遇这样一棵嵯峨的树:有着开碑裂石的力量,却在回忆之中沉默着。树荫掩饰的地方,是数不清的阁楼、虎窗、半拉的帘子、有倦意的眼睛……这正是这座不出产思想的古都对文学最大的馈赠:秘密和回忆。
成都曾经是水城,是几千年前和河流一起成长的。如果要为成都画一幅清明上河图,应该是水汽迷濛的,像一匹刚从染缸捞出的浅灰、淡绿的布。马可·波罗曾站在锦江边上叹息道:“成都真像威尼斯!”后来在失去的时间中,很多河流淤塞了,很多桥梁拆毁了,只留下河名、桥名来做了街名,而这已经足以储存或唤醒我们的回忆了。我曾在某个夜晚,从一扇窗口眺望过千家万户的窗口,我相信这的确是一座拥着秘密、在回忆中入睡的城市。不然人们在白日里的表情,何以会那么安然闲适而又胸怀城府?按美国南方作家尤多拉·韦尔蒂的说法,“回忆在血液中形成,它是一种遗产,包容了一个人出生前所发生的事情,就如同他自己曾身历其境一样。这是活的躯体的一种物质上的吸收,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继承,这也是人一生的工作。”如果她的话可以当真,我以为包括我在内的每个成都人都是小说家,都在无意或有意地致力于韦尔蒂所说的作家劳动:“通过回忆把生活变成艺术,使时间把它夺走的一切归还给人。”
写完《我的左脸》,我曾经想把书名改换为《训练日》,我以为疼痛就是对生长的训练。不过,我还是罢了。因为这种训练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进行的,就像疼痛一直隐蔽着,在我们凝视着这个人的左脸时,看不到他的右脸是在怎样的抽搐。而当这个人镇定地转过身子来,我们发现他已经不是他了,如蝉子蜕变、蝌蚪长成了青蛙,那个稚气的人有了沙哑的嗓音和早到的皱纹。
我一直不赞成把小说按题材来分类,如果有人要把《我的左脸》归入“成长小说”里,我只能说,天下的小说都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成长”。因为万事万物都在成长中,一个古稀的老人、一棵千年的树,也都还在以衰朽和冥想,朝着最后的终点走过去。死,是成长最极端的形式。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就是迈过成长最关键的那扇门,可见成长对圣人来说,也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
让视线回到成都,一切都是为我熟悉的灰蒙蒙,闲适的人流,心中有底的微笑,飘着茉莉花茶暧昧的香味,就连偶尔一见的阳光也是凄迷的。这的确是一个可以伏在窗帘后面安心写作的地方。也许只有文学才能留住秘密、唤醒记忆吧,成都在任何时辰都像是旧小说中的一座城。当深墙黑门、廊檐阁楼在民工的手中坍塌时,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秘密,为虚实交错、真假难分的往事添砖加瓦:回忆中的每一次邂逅,都在改变着生活。谷岐润一郎说,“我想把文学这个殿堂的屋檐弄得更深沉些,墙壁更黯淡些,把多余的东西推进昏暗里……”而成都的灰蒙蒙比昏暗更神秘,有形而上的意味,却是纯粹感性的,感官的,好比温暖过、伤感过我们的那些好小说,弱骨丰肌,柔若无骨,而骨头一直都是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