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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的“代”
时间:2013-07-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读书人而有“代”,似乎很少听说。起初,我对这问题也模模糊糊。直到我读了几本怀念师友的散文著作之后,才对这个问题有点体会。这个年龄阶段的人,会提及这一读书人;那个年龄阶段的人,则会提及另一读书人。有些竟然相同,这一点除了他们身份相似之外,另一重要原因,他们年岁也极其相近。当然,写下这个题目之后,隐约也觉着几分危险与恐惧。因为先前中国有段时期,喜欢给知识分子归类,划分阵营;而现在的流行风尚,也常以“代”来划分不同的年龄群体。一不小心,可能会受人指摘,以为“惟恐天下不乱”。罪名偌大,赶紧在开篇声明,以示区别。我所说的“代”,不是为了区分彼此,而是为了联系彼此。他人的目的在划分鸿沟,我的目的在嫁接桥梁。当然,才力所限,不能尽意之处,还请读者诸君鉴谅。

  在那段喜欢给知识分子归类的时期,许多语言被大力使用,如切割,决裂,打击(温情主义)等等。社会处处都准备除旧布新。人人牛气冲天,摩拳擦掌。许多东西因之被打破,许多情感因之被截断。六亲可以不认,父子可以相仇,师生也常常形若路人。“有一次我在校东门内遇见他,当然是谁也不同他打招呼了(即使有人招呼他,他也不理),穿戴一如往日,只是再没有过去的‘风光’了。”(吴小如《张东荪的‘消失’》 )

  改革开放后,经济得以快速发展。中国也开始进入“物化”阶段。不同年龄阶段的人,到了某个时期,也要判然相别。因此,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开始叫响。不久之后,五零后,六零后,七零后也加入了这支大军。刚开始,还有人咒骂、嘲讽。不过,效果似乎不大理想。后来,这声音也就渐渐地小了下去,沉入历史的深处。中国人性之怪,在这里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你不说,我不做。你说“不”,我偏做。尽管这些词语背后,隐藏着讥讽与对立,但还是有那么多人使用它。

  建国前的读书人,可不这样。他们背后似乎有一条绳索联系着。这条绳索就是责任感。目的是薪火相传。古人有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因此,某某人,只要去听过另一个人的课;就一辈子——常常是一辈子,念叨着。有时说师事之。有时说执弟子礼。年龄相差不大的,有时说关系在师友间。恭恭敬敬,不敢怠慢。“恩师董秋芳先生离开我们已经颇有些年头了。我自己到了今天已届耄耋之年,然而年岁越老,对先生的怀念也就越浓烈。”(季羡林《恩师董秋芳先生》)周汝昌,年轻双耳失聪,晚年又视力恶化。与吴小如关系在师友之间。有一年,吴小如去拜访他。吴小如说,直到他大声直呼:“我是吴小如”。“他才从声音辨出我是他的老友,然后紧紧握住我的双手,久久不忍放开。”(吴小如《‘红学家’周汝昌先生》)

  五四时期,陈独秀,胡适,刘半农,周作人诸人,被人尊为导师。青年人竞相奔从。二十年代,清华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被学子尊为“教授中的教授”。一时风气在焉。三十年代,朱自清,俞平伯,闻一多,吴宓等人,也是学子常常称道的恩师。四十年代,钱钟书、林庚等人登上讲台,也是春风化雨、遍及士林。风云人物,名士大家,都成了学子追攀敬仰的对象。张中行《辜鸿铭》一文的开头说:“少半由于余生也晚,多半由于余来也晚,辜鸿铭虽然曾在北京大学任教,我却没见过他。吴伯萧来北京比我早,上师范大学,却见过辜鸿铭。”季羡林说:“我虽然出身清华,但是,予生也晚,没能赶得上国学研究院时期;有因为行当不同,终于缘悭一面,毕生没能见到过赵元任先生,没有受过他的教诲,只留下了高山仰止之情,至老未泯。”(季羡林《赵元任先生》)

  前不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木心讲述的《文学回忆录》。文苑内外,喧闹了一阵子。关注点刚开始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大名鼎鼎的陈丹青,这些年为什么老向学界推荐这一不大为人所熟识的人物;第二,木心的文学成就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文学回忆录》出版的前几年,2009年,广西师大出版过木心的文学作品,共八种。当时,我买了。书倒是很精美。可惜,我年少识少,鄙陋无闻。自己觉着与作品有点隔,读不进去。至今,他的书还搁放在我的书橱里边,与我怅然对望。陈丹青说,木心这一代读书人,恰好处在断层,是共和国“缺”的一代读书人。又听人说,木心身上有五四之风。讲课方式迥异于现如今的大陆。这话让我羞愧,又让我好奇。羞愧的是,感觉像是为自己的无知找一个台阶。好奇的是,木心先生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阶段。于是,我又找出书橱里木心的书。查查有没有关于他身世的介绍。介绍的话,非常简短,只有三句。木心“一九二七年生,原籍中国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一九八二年定居纽约。”二七年生的人,四九年共和国成立,二十三岁。大学恰好读了一半。五七年开始反右的时候,三十一岁。六六年文革,四十岁。这样的年岁,恰好处于中间阶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遇见浩劫,总不免会被扣几顶帽子,但终不至于有灭顶之灾吧。

  吴小如先生在一篇讲述厉以宁教授与他的文字因缘的文章中,这样说十年浩劫的。“以宁小我八岁,初不相识。我们一九六七都被驱入北大监改大院。我们当时不过是多年不予晋级的老讲师,既非‘反动学术权威’,更与‘历史反革命’、‘党内走资派’等等桂冠不搭界。在被判处为‘牛鬼蛇神’之初,想给自己找一顶对口径的‘帽子’都要绞尽脑汁。有一次,监改人员曾让我们自报罪行,如朱光潜、王力等老一辈专家倒比较容易应付,他们把各色头衔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如数家珍’。而问到厉以宁,他却踌躇了,半饷才答:‘我是漏网右派’。我因位卑人微,忝居诸公之末,最后才被质问。我受到以宁的答案的启发,乃答曰:‘我是反动文人’。这才过了门槛。”

  吴小如先生,生于1922年。以宁先生小他八岁,1930年生。木心先生的岁数恰好处在他俩之间。十年浩劫,我想木心先生大概也会有不知给自己扣什么帽子的窘状吧。年龄与他们差不多的人,还有叶嘉莹(1924年)、舒芜(1922年)、林斤澜(1923年),资中筠(1930年)。唯一一个我所知道,与木心先生同龄的是,乔羽先生。只是此人名扬天下,是大词作家。他的词作,如《我的祖国》、《人说山西好风光》、《让我们荡起双桨》、《难忘今宵》等等,至今仍传唱不衰。

  读书人的命运有时竟如此相同;读书人的命运有时竟又如此不同。这也许都与“代”有关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