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跟母亲抱怨,说怎么老在梦中喊我回家吃饭呢,害我口水流了一枕头。母亲在那头直笑,问什么时候能回家陪她一起做腌菜? 出门在外,总喜欢四处搜寻那种质朴的味道,质朴的色彩和形状。只可惜,像水腌菜、辣子豆腐渣、霉豆腐和腊肉这些纯粹家乡的味道,外面的世界找不到,别人的土地上也吃不出来。尤其是用大兜葑菜做的水腌菜,最让我难忘,我说不清为什么那么眷念它,或许因为我思念跟母亲一起做水腌菜的那段时光吧。 故乡有种蔬菜名叫“葑菜”,读《诗经·邶风·谷风》时,发现已有记载:“采葑采菲,无以下体”。我猜想这个葑菜肯定是一直从古代吃下来的菜了。偶然翻阅清人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其中“芜菁”条下有这样的记录:芜菁,昔人谓葑、须芥、蕵(sun)、芜、荛、芜菁、蔓菁七名为一物。翻到“芥”条,其中几句话让我异常兴奋:“江西芥尤肥大,煮以为羹,味清滑……宁都州冬时生薹如莴苣,笋甚腴,土人珍之,曰菜脑。”土人就是我们家乡人,他们把葑菜的膨大茎叫菜脑。原来故乡的葑菜就是芥菜,吴其浚配的图与我少时见过吃过的葑菜一点也不差。葑菜性耐寒,秋种冬收,家乡菜园多种有,叶大茎粗,叶面微皱,叶柄宽大,味微苦。叶子长成后,老叶一般采来喂猪,猪养得多的人家,也栽得多。茎外皮似老松树皮,粗糙不匀,但去皮后的茎肉细嫩如玉,煮食或炒食,味道鲜美甜嫩,尤其是雪后采的,味道更甜美。而母亲用葑菜做的水腌菜,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佳肴。 用葑菜做的酸菜是赣南农家最普通的菜,从我有记忆起,这道菜就摆在我家的饭桌上了,我成长岁月里的那些香甜滋味跟它的慷慨分不开。拔葑菜很讲究时令,最好在它成熟时选择一个恰当的日子,早一天,根部也许没有长透,那种清香没有充盈圆满;迟一天,又太老了,筋多不脆。往往在春寒料峭的二月,母亲会挑选一个阳光比较温和的日子,将葑菜从土地里耐心地请出来,再用畚箕挑到家前面的小溪边。坐在白花花的溪畔鹅卵石上,一片一片修理葑菜,泡去浮土,然后细心剔除枯黄腐朽的菜叶,刷掉叶片上每一个泥点和污垢,摘除每一条青虫,洗干净的葑菜,去掉一层软皮后,脆而光滑,像雪一般白,一股微苦的芳香淡淡散发,腼腆而略有些楚楚可怜。母亲刮好一个就往溪水里扔一个,扑通一声,葑菜还没来得及叹息一声,就沉浸在溪水里。把刮好的葑菜放进水里浸泡是为了便于清洗,但那溪水冷得让人的肌肤刺痛紧缩,不知道葑菜如何禁受?做好的腌菜那般香脆清苦,一定跟在这早春的溪水里浸泡有关,那溪水是雨露汇聚在山里而来,带了一股山的雄浑清泠和慈爱甘甜。 第二天早饭后,母亲把葑菜的叶子扎成束,递给站在梯子上面的父亲,由他将它们一排排倒挂在屋檐下。等到葑菜自然风干后,它那圆润的模样已经明显干瘪下去了,多余的水分已经去掉了,漂洗一下灰尘,葑菜就可以储存了。葑菜腌菜的做法多样,看各家的吃法习惯。有的把头跟叶子混一起剁细,装进坛子里,上面铺上芭蕉叶,再用细篾条固定好,倒放在装水的底座上,让它慢慢变酸;也有的把叶子跟大头分开,叶子剁成细颗粒,头部切成细丝或者条分别储存。还有一种做法是把头部整个的泡进水里,要吃的时候洗好切成细丝或者剁成颗粒,随便炒炒就行,还可以生吃,清脆而香,略带苦味,味道一等的好。当然那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冷却好的开水,里面加了盐、花椒等各种佐菜的香料。在这种水里泡的葑菜,注定带着一股撩人的味道,质地肥厚柔嫩,口感脆辣,泡得越久滋味就越地道。不管如何做法,我们把它们统一叫做腌菜。可以切成细丝小炒,也可以凉拌,凉拌的时候加辣椒、姜、葱、蒜,然后加入香油、白砂糖、味精等调味品,别有一番风味。当然也可以炖煮,切成丝条或片状,作配料与排骨、鸡、鸭、鱼等肉制品炖煮,赣南人爱吃的扣肉下面往往均匀地铺着一层水腌菜,那是所有孩子光是望着都能流口水的东西。 吃腌菜已经成了一种风俗习惯,穷苦时代借由腌菜让生活嚼出滋味来,让拮据的家庭度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就是现在生活好了,餐桌内容丰富了,也同样少不了它,父亲喜欢夹着腌菜呡酒,母亲喜欢吃面条时喝腌菜汤。小孩子最喜欢在烧糍粑吃时,里面包一层腌菜,常常疑心自己在吃山珍海味。 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味,是腌菜的味,是真正民间的味,来源于土地来源于母亲。带点酸,带点苦,辣辣的,脆脆的,这就是母亲的葑菜水腌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