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一样的黎明
太阳从南山升起时,还带着清晨的冷寂。这是秋天,露水打湿屋檐,打湿最后的草丛,小城的荒滩,野地,河坝里的草坪。这略带凉意的曙光,让我清醒地迎候黎明。
风从我眼前过去,树叶子窸窸窣窣在地上吹动。麻雀,还是其它的鸟儿,生活在身边所有勤奋的生灵,它们都比我醒得早,来得早。来看天光沐浴城市的黎明,沐浴不断生长和拔高的村庄和城市。
河流一路奔去,河滩上的青草渐次衰败,流水静琬,哑然,低低地,静静地流淌,仿佛不愿惊扰了路人,不愿让世界知道自己还激越地活着,还在流淌远方山林的乳汁。
抚摩照到玻璃上被反射过来的光线,什么也抓不住,手中最多只剩几粒尘埃,或许什么都没有。每个这样的时刻,我都会抑制不住地去回望,感觉自己已经年老,在岁月的河流上,载我的扁舟,已顺流而去,弃我而去。青春就象深深的昨夜,再隐晦再美好的时光,也已被这黎明揭穿;曾经的玩伴,像被抛石子一样抛落,抛向永远追不回来的远处。
好在是,经世的麻木,已让我在看待时光的流逝时失却敏感,不再因脸上的皱纹和走过的歧路而无端地痛楚。
多年的习惯于人生是一种改变,至少是一种接受。我习惯在黎明时看天,喜欢天光初开时强烈的光线,在似醒未醒的天籁中,一点点拨开混沌,拨开沉积岩般厚重的乌云,而绽露出清明的曙光。遇见黎明的我内心平静,感觉世界远大而无穷,甚至非常形而上地认为,能被每天的曙光照耀的人,是万般幸福的。
沉浸于黎明的幸福中,望着一缕缕天际照来的亮光洒到阳台上,我犹能看到就在不远的远山处,我们还在院子,或者门旮旯里揉着惺忪的睡眼,父亲已挑回几担水,正推开柴门,拴上牛车,母亲背上背篓往村后的高山上走,出村的路口汇集着成群结队到山地里去的人。他们对每天的生活、每一垄庄稼都满怀期待。农民们从不失望,始终那么辛苦又自信地劳作。
在山与天之间,在天与村庄之间,黎明的天光挟带层层烟云和迷雾,把高高低低的村庄锁在里面,看不清房屋、树木和刚刚醒来的家园。烟雾特别大的时候,山路上走动的人,牛,有时候我们只看见牛的尾巴,人背上的背篼,其它都在烟雾中,迷蒙得完全看不清。
村庄和田野静处天籁,鸦雀无声,沉浸在无语的黎明中。谁偶尔咳嗽几声,喊几句牛语,或者敲打几下牛车,还有农具碰撞的声响,都一下子被浓密的烟雾包裹,传不出响亮的动静来。村庄的黎明,象黎明的村庄一样缄默,除过鸡鸣犬吠,能听见的声息十分有限。
另外有一个黎明,我在感觉没有尽头的河西走廊,在玉门以东,我的胞兄生活的城市,与母亲和他们作别。哥哥骑电动车送我,宽阔深长的马路上,就我们两个人的身影,电动车缓缓地向着雄关东路开,两旁的沙柳向后退去。哥哥在前面骑车,我坐在后椅上,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风,看不见影子,但气温很低,母亲送我出门时的目光象风一样瓦亮,让我浑身发冷,灵魂颤栗。哥哥说着一些嘱托的话,三言两语;说着父亲,话欲言又止。我听着,眼底的泪光被风吹得冰凉,能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说话的数很少,我静静地听着,耳朵嗡嗡直响。车到站时,坐在后排的我,已泪流满面。那是长大后从没有流过的泪水,不知因为什么流淌。站到马路上等车,茫茫的戈壁朝霞弥漫,无际的穹庐,红红的天光,就像哭肿的眼睛,正照着异乡的城市上,一对命运孤苦的兄弟俩。他们依依惜别。
满戈壁的风,荒凉地吹,我们在城市的边陲,连霍高速的一旁,依偎在黎明深处,行李放在人行道上。沙砾在额前起舞。我忽然觉得额头暖暖,就在这永远一样清静的黎明。是什么在吹打我,是什么在亲吻我,留下这特殊地理中最难忘的纪念。我的亲人,风沙天天吹他们,他们也一样在每一个黎明,在注定摆不脱的疼痛中,一阵一阵地思念我们。
这些年,父亲常独自在院里走动,春天把粪土背运到田里,夏天收油菜籽,秋天剥玉米,冬天把蔬菜藏入地窖,然后用斧头一节一节为越冬劈柴禾。从日暮到黎明,他都一个人,把时光在自己还能打理动的农活中过滤,贯穿,有时候全然忘却了时间,过了饭时。但每一个黎明,他第一件事是去山谷里挑水,在鸡圈里喂鸡,扫院,打磨锄头,关门。最后一件事是准备迎候翌日的黎明,计划农事,盘算籽种,提前配楔好要用的农具。
秋风渐凉,晨光阴沉,满院的树叶子,被吹过大地的旋风卷起,飘过院墙后飘上屋顶。父亲不进城,他认为家不可割舍,生在那里,终老就在那里。他一直在等,等节日的团圆,等母亲,等家人团聚。有时候他偷着笑,好像一家人都在,有时候他担心,郁闷得吃不下饭。他在院子里跺几下脚,狠狠地敲打锄头,院落的回声去给他证明:走了的人,谁也没有回来。这个时候,空荡荡的院落,失落和孤苦作他的亲朋,他的伴。
一个人的生活,在清寂的黎明,永远一个人。鸟给父亲说话,听父亲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离乡的人去外面的世界奔波时,都带不上自己的父亲。我在懊悔中怀念小时候,天黑前,黎明时,兄弟俩靠着门框,坐在门旮旯,等候父亲母亲回家,或者目送他们去换营生,一整天魂不守舍地盼望着,期待着,他们又早点回家,带回来好吃的东西。
许多年后,我们远离家园,父亲开始遥遥无期的等候。是不是我们打小就知道,什么境况下最爱我们的人都是父母,什么处境中永不抛弃我们的人都是父母,我们才这般逞狂。是不是我们打小就知道,日后能够永远等我们回家的,依旧是苦守在山村里,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黎明里,在苔藓满院的晚秋里,苦等空等我们鬓白耳聋的老父亲。
我曾看见过野鹿
山里的野花,是我十多年前听见的风吹散的种子,一番番衍生下的后果。它们长在梁上,坡场,山涧,深谷,它们开放,像满天的云朵,成团成簇,蔓延生发,是十分茂盛的家族。
一场场花事,让我这个牧牛的孩子在狭小的乡村世界里,对着它仔细观摩,会心微笑。
那些野花带着自然的灵性,在我认真地注视它时,它竟周身兴奋地欢快摇曳。故乡夏家湾以东的山梁上,有一片偌大的草场,因为土里的料礓石太多,开出的荒地多年无法耕种,瘠薄得只能荒去。农民们忍痛割爱的舍弃,让草场半年后就变成了野草灌木竞相占据的天地。
草场上面是高远的天空,下面是一级级连到村庄背后的六七十台梯田地。春天,匍匐的草场泛出新绿,像盖着一床花被子,绿一坨,黄一坨的,一到初夏,草就染绿了整个坡场,绿得郁郁葱葱,绿得漫无边际,仿佛能拧出水来,看一眼,似乎都能闻见青草苦涩的气息。从这时候起一直到晚秋,各种野草的花事陆续开张,有席地而开的花,有发出长长的枝茎开在顶端的花,有黄色的蒲公英,紫色的豆豆花,白色的野莓子花,有野红花,防风花,马莲花,有地榆草、桔梗草开出的别致的花,莱菔子开出的像伞一样的花……
在一片花香氤氲的山谷,我们陶醉在目不暇接的花事中,度过喜出望外的一年四季。贫瘠的山野,在不同的时令,总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收获。9岁那一年的初冬,我看见过一只野鹿站在夏家湾东梁上,低头注视着我,目光陌生,眼底发出怜悯的光。它一定是迷路了,或者找不见了同伴和亲人。待我正在用打暗语的口哨集齐伙伴们来观看,还没有看清野鹿到底是失落,还是突然见到一个孩子顿觉奇怪,在我还没有搞清楚这些时,野鹿就撒腿跑了,像野马横穿过那片花儿绚烂的坡场,向夏家湾跑去。我追到梁畔,站到山梁的最高处寻找,野鹿已跑得无影无踪。我极其失落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正难过时,伙伴们赶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责问我:“野鹿在哪里,野鹿呢?野鹿呢?”,他们一声声地责问我,一把把地拽我起身,一边朝四下里张望和寻找,他们“野鹿在哪里,野鹿呢?野鹿呢?”的质问声,一遍遍回荡在深寂的山谷。伙伴们问一遍,山谷也问一遍。我紧紧地捂住耳朵,心想,一定是奇异的口哨声惊吓了野鹿,是这缭绕在山谷里魔鬼般的吼声,吓跑了野鹿,我狠狠地自责,用脚踢着草地,拾起一根马桑棍,满荒野抽打。打烂了繁茂的灌木叶子,打断了缠来绕去的草藤,打落了满野开怀的丛丛野花。直到大人们闻讯纷纷赶上这荒地,在马桑林里找到丢掉魂一样的我们,他们说,这帮娃疯了。瞎狗叔掐了一下我身上的几个穴位,掰开我的眼睛和嘴巴看了看,说这娃碰见怪物了,魂不守舍,赶紧抱回去禳一下,给“蒸胎”煮鸡蛋去。
父亲背着我下山时,我能感觉他的紧张,脚步的慌乱。在转过山梁从草场下来时,我在父亲背上看见蓝天上的云朵。循着草场上崎岖的小径,在转来拐去中,我又看见满坡的野花正在怒放,它们生机盎然,正朝着我微笑,我看着它们向天而生的美丽,对自己刚才的跋扈暴行觉得羞耻,它们迎风拂动,轻轻地,静静地,在阳光下衣袂相连,心手相挽,自在怡然。它们可掬的笑靥,让我心底的不乐和脸上的抑郁一下子豁然消散,它们笑着,那般开心,那般迷人,让我使劲溜下父亲的脊背,不顾身后一群人的呼唤,一路小跑着回家。
那天后,我在村庄里行走,总有好心的邻居抓住我缠着七彩丝线的手,问我吃了几颗鸡蛋,身上有力气了没有。他们问我祖母问我母亲,孩子的魂叫回来了没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个孩子也会精力虚脱,不懂得民间所说的魂不附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像疯子一样玩耍。那时候我还说不上信不信“狗娃哦,吃馍馍,喝汤汤哩”这样叫魂的根据,我只听见父亲母亲按照祖母教的答法从门口大声地回答“回来了,回来了”。
我是不是究竟疯了,我也心存怀疑,但满村子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有人在我身后交头接耳,悄然议论,说着我父亲的小名,说我不对劲,看样子长大了都是“愁愁”。我不顾这些,一样在村庄里瞎奔,乱跑,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但愿意和我一起玩的伙伴明显减少,他们倒不是怕我生病染给他们,也不是忌讳我的倒霉,是他们始终固执地认为那一次我看见野鹿的事,是我在说谎,欺骗了他们,让他们丢下牛,丢下草背篓,不管大人们的喝斥,不停步地爬几道梁跑上一架大山,连野鹿的毛也没看见。
这让我在童年生活里一直背着说瞎话的黑锅,因为目击者只有我一人,无人能够为我曾确实看见过真正的野鹿作证。伙伴们都认为我在吹牛,瞎编,纵然有一百张口对当时的场景描绘数千遍,他们仍然绝不相信。
过去的我是否诚实,我也心存怀疑。虽然曾经的误会已在我们长大后打碎隔阂,荡然无存,但村里人对我的看法,一直让我活在一个被人注视和怀疑的世界里,一直挥不去那蒙蔽下的阴影。我爱骗人是全村人取笑我的把柄。有时候,我正面迎接的笑脸,在背后还有人戳脊梁骨。父亲母亲因为我的事也很没面子。那时候,我多么希望野鹿再次出现,来为我证明做人的清白,洗刷去我从小就骗人的谬论。多年的等待落空后我还是屈服了,把牙打掉咽进肚子里。一年年山花盛开草场时,我都借机坐在那片山梁上苦盼,野鹿从山背后的丛林里出来,它见我一定不再逃跑。它会与我结为兄弟,一起信步草场,一起看花微笑,听风低唱。一起周游我们的庄园,用昂起的头颅,为我行走,为我作证。
打山的歌谣,驱走了天上的云;务工的列车,带走了离乡的人。对野鹿的认知和情怀,分歧在人。人的根不比那草木深,草木离开一巴掌泥土到远方,就水土不服,人离开村庄到他乡,哪里的黄土都养人。人比草木更适应环境,但轻易便忘却根柢。
我本是荒野里一苗草木,就那样浑浑噩噩地生长,并不知晓土深处的许多事情,更不把握野鹿在什么季候出现。越来越多的人,正在遗忘往事的征程。这些年回乡,我还坚持经常去那片过去的草场坐一坐,看一看,也朝着花儿微笑,隔着不景气的庄稼地,朝着夏家湾野鹿奔走的方向找寻,找寻我的野鹿兄弟,野花妹妹,野草亲戚。但我看不见什么,眼睛已然酸楚模糊,我来不及找伙伴们去说说这些儿时瞎闹的事,或者去重温草场上欢快有趣的游戏,眼前已被无比深茂的荒草充塞,伙伴们都已纷纷远离山村,只剩在我心灵一角,这些不断幌招的风吹草动,只剩寂寞无人的草场,和孤独的游子对远山呼喊的声音,空寥,悠长,低徊。
我仰卧在夏家湾的荒野中,我终将仰卧在这里,一个人从内心里笑。那时候我全然不知世界对我的看法和人们对我的感觉,但我还是祈愿:花儿和野鹿,你们到天荒地老,都永远永远不会离我而去,你们到天翻地覆,都千万千万不能离我而去。
拜给石头
生活在乡村的孩子,从小就被拜给了石头,山泉水或老柏树。
请石头作拜大,图的是命硬,长久。爱生病的孩子,多以石头为拜大,逢年过节得按时祭拜。这信仰是代代相传的习俗,村庄里几乎没有没拜大的孩子。
石头有的在村东,有的在村西,有的在远山上,拜怎样的石头为父,主要依据生辰选择利好的方位,再依照方位选石头。哥哥的拜大是夏家湾的一块山石,就在父亲包产到户后开垦的荒地下面,房子般大的石岩裸露在山体外,像被斜嵌入山峦的一枚巨楔,形方正,青灰色,巨石上面生长着蓬蓬草和马勺蔓,把石头的上缘遮盖着,不论下雨刮风,下雪凌霜,石头都有茂密的草木保护。
夏天,那些草接连开花,马勺蔓顺石岩垂吊下来,把石头用藤蔓和繁叶织起来,织得严实的时候,与山岗浑然一体,甚至看不见石头的面目,在石头缝和草丛中,常常盘着草绿色的蛇,有时候也顺藤蔓吊着,一不小心去割草,会抓一把,或者软软地踩在脚下。
小时候不懂事,责怪父母为什么要把哥哥拜给这十多里外荒坡中的石头,来祭拜一回,要爬一架山,太远了,路也很难走。尤其是每年除夕那天,往往大雪封山,我和哥哥按父亲的吩咐,怀着敬畏的心灵,一步一滑地走进夏家湾的山谷,积雪让棉裤腿变成了冰串子,我和哥哥,像两个小木偶,机械地穿行在荒山野岭中。
依据山势和平日记忆的方向,我们筋疲力尽地爬到叫拜大的巨石下。雪覆没了一切,包括石头。抬头看天,整座大山阻挡在我们眼前的悬崖,怪石嶙峋,迎迓交错。鸟儿南飞了,虫子冬眠了,山谷安静极了,我们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也被空空的山谷放大,我们说话的声音,就像我们捉迷藏时曾经钻进大木筒里,发出嗡嗡的回声。
在我们双膝下跪的地方,徒没有一片雪,是叶儿枯黄通身绵软的荒草。哥哥高兴地说,拜大就是好,给我们跪的地方都不下雪,怕冻伤我们的膝盖。卷在身上发皱的纸,折断的香火,在雪地上烧出通红的火焰,我们叫着拜大,磕着头,石头无语。完成祭拜,我们起身回头看石拜大时,风把石头顶上的积雪吹落,打在我们刚刚跪过的地上。石崖上两道墨黑的线条,仿佛石拜大的眼睛,在朝我们眨动。我们许下心愿时,石拜大在对我们微笑。
村里人说,石头是天地间最有份量的物,通身冷漠,内心火热。石头有耳有手,有嘴有脚,你别看它终古不动,其实一直在走,你别看它一言不发,其实万物皆观。它把一切都看于眼,记于心,让人们相信世界,相信自然,相信生活。
风雨大作时,石拜大就是我们的避风港;沉重的农具不想拿回家了,就放在石拜大的石岩下,第二天上山后来取。石拜大肩上,常憩有离群的孤鸟,远翔的候鸟。石拜大一言不发,但馈赠每一个亲近他的人以爱和温暖。
我对石头的信仰源自这乡村独特环境下的耳濡目染,不仅有畏惧,有崇拜,有信任,还有我们在行为处事中,石拜大所禀赋给我们对身边世界与万物的眷顾、恻隐与厚爱。
月光偏西
月光偏西,斜挂于穹庐之上,凝望西部的村庄。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夜空了,没有见过天上的月亮这般慈祥,它满眼柔情注视着徒步奔波的我,像母亲的目光,那么缱绻,不舍。
离乡在外多年,每次看月亮,都会念故乡。异乡的月光,曾经在我心里总那么孤单,清冷,我打长途电话给母亲时,母亲说:“你想家了,就赶紧回来”。但现实中我从未因想家就回故乡。读书和打工的漂泊之旅,把我的情感也锻造得生硬。今夜,母亲坐在去河西的列车上,窗外也挂着半轮昏黄的月色,不太明亮地辉映着离乡路上终点遥迢的铁路。
初秋的故乡吹着习习夜风,河西大地的风吹着什么,吹着沙砾,焦躁的空气,还是在吹乱母亲的白发,心绪,抑或在吹乱她对伶仃生活在乡下的父亲的放心不下?望着半轮月色,那熠熠的光芒,恰似母亲两鬓的银丝,那眼角的泪光,正明朗地嘘问着我,映照着我。
我眼眶湿润,为这些年的事不顺意,为母亲对我们兄弟左牵右挂而转瞬的苍老,和孑然的忧郁。一年里我们至多团聚一回,我们兄弟打小打赌,谁也没有猜到将来会是这样。我们根本左右不了生活的道途会把我们一家人隔开,而由于什么就这样让我们接受现状,是生存,命运,还是社会?为减轻对母亲的愧疚,我撂下蛛网般扯不清理不顺的繁事,来送母亲。
已算不清母亲是第多少次离乡去河西。在这个我经常送别母亲的小站——天水。我一次次经受不可阻遏的离别,4个多小时从我们的小镇赶到这儿,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然后挤上从这里过路经停东来西往的火车。
在我们经过二马路大街去吃午饭时,母亲总缓慢地走在我们后面,她的脚步已明显不如前些年前那般矫健,走路已跟不上我们。在穿马路时,我倒退回去牵住母亲的手,搀住她,车流让她进退失据,我低声对母亲说:等一下,小心。母亲的手结满老茧,脸上堆积着皱纹,拖母亲过马路的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我原来还可以这么幸福,在我正孤军奋斗的时候,在我正碰壁失落的时候,在我正彷徨迷惘的时候,母亲的笑容,豁然间丰盈了我气馁的心灵。
母亲生活勤俭。带母亲进饭馆,也是这些年才有的事。刚调进城那会,母亲来城里,我叫母亲下馆子,她每一次都拒绝:有家有锅,饭馆里吃什么。她不是讨厌下馆子,而是在一点一滴地为我们省生计钱。
回来的路上,我莫名地想念刚刚离开我的母亲。我依稀看到从我学步开始,她牵着我走过的每一步坎坷的乡路。从小,她抱着我上山,下地,打野菜,抱着我去小镇逛街,买吃点、汽水,抱着我看病,四处求医,带着我在受人欺负的时候,坐在屋檐下的墙角哭泣。泥泞中,风雪天,骄阳下,我一直像故乡山野中的一个蒿瓜,拴在她身上,饿了,冷了,都是她竭尽全力在操劳。15岁那年,我长大了,读书,考学,从小山村里跳出来,觅得城市中的一口饭碗,可母亲就在供养我求学、成家立业的这数年间,猝然一下衰老。
经历的事犹在眼前,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母亲用一个农民做人和生活的经验,给了我至今矢志不渝奋进的勇气。人在世界上,力量有限度,但勇气不可无。人看待世界,贵在有一颗知足心,平常心。母亲那天说,你们小时候没少吃苦,现在算不上过得好,但也有业有家,不是那满寨子里瞎转悠的人。母亲直言:人命中一尺,你莫求一丈。在生活的教训面前,我切实感受到母亲话中的道理。
是该降低语气说话的年龄了,面对母亲,我像一个罪人在忏悔,曾经的固执和暴躁,曾对母亲的误解和藐视,曾把母亲对我们的爱看作是对我们的牵制。我不知道普天下还有没有不识字的母亲,但她在对我们的教育和成长上,启迪和鞭策上,在我心里,确无人能及。
这一次,母亲去河西帮哥哥照看孩子。那片土地,在母亲的眼中十分生疏,孤寂,但她像所有离乡孩子的母亲一样,也已学会适应距离乡土山高水远的异乡生活,那儿是自己的孩子新生活的新根基。她的孙子,带着她的血脉和故乡的籍贯,注定已经是河西的孩子,是大漠,是胡杨,是祁连圣雪。孩子太小,尚不知道奶奶在千里路上辗转的爱,责任和担当。同全世界打工的人一样,都在寻梦中,给孩子另立一个异乡。
天涯即咫尺,异乡即吾乡。母亲是穿行于这模糊地理概念中的一员,她日思夜想,村庄的月亮,家门口的树,父亲在院中吃力的咳嗽,扁担挑水的身影。她日思夜想,圆圆的月亮下,我们还像年少,围在小炕桌旁,数星星,抓萤火虫,吃糖果……
为什么已过而立,还总对离别伤怀不已,更多是因为这些年对亲人的疏远。我们在别处聚少离多的生活,总把我们团圆的场面在皓月当空的梦境中呈现。父亲已走不动太远的路,在3年前耳聋后独处乡下,敬畏祖先、自然和乡土,与庄稼为伴,和清风对语,守着我们的老宅子,看着孩子们都已像熟了的瓜剥离藤蔓、长大的豆脱离棚架一样的家园。
此时此刻,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彻夜不眠正向西奔跑的火车,也正缕缕偏西地照耀着我们各自为巢的家园。有人问我,月光无语,它在倾诉什么?我想那一定是亲人最朴素的思念。月色温存,它在表达什么?我想那一定是世间最动人的画景。
草垛
晚上睡觉前,我先要在打麦场上坐一阵,看星星,看月亮,没有月亮的晚上,就听风声,与风对话,把少年的寂寞送给能离开村庄的风。那些年,我把梦想告诉夜空,告诉夜风,告诉我所懂得的能听懂我话的身边的石头,洋槐树,各种各样会开花的不会开花的草。
村里人都坐在打麦场上,干活的干活,筛糠的筛糠,纳凉的纳凉,虫子和飞鸟,说不清有多少只,在麦场上散步,盘旋。还有尚未睡觉的人家,还在豆腐坊里,在石磨上推豆瓣,或者用石头搓洗铁锅,有节律的声音和炊烟的味道,飘到打麦场上来。孩子们想吃豆腐呱呱的,跑回家,拿个碗,直奔豆香飘溢的豆腐坊,站到锅头,眼巴巴地等着锅底铲出来的美食。
村里人迷恋麦场,是因为这是丰收的地方,一年的收成,都从这里产出,是活命的指望。夜里,黑得看不见树影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几把旱烟锅冒着火星,明明灭灭,象徘徊在树篱草丛间的萤火虫,让一麦场说瞎话的人们,不至于摸不着夜色,摸不着起身推开自家的柴门。
吃过饭的空碗放在地上,人们坐在麦场边的石头上,飞舞在上空的萤火虫是村庄的星光,照亮一垛垛排列整齐的草垛,照亮挂在树梢的鸟窝,立于麦垛草垛周围的农具。月光努力地向打麦场透露,有时候都挤弯了身躯,有时候弦朝上,有时候弦朝下,但浓密的树丛笼罩着麦场,可以透进来的光亮十分有限,千转百回折射进来后,把一块簸箕大的地方照得贼亮贼亮。一阵风过去,又把一排排草垛,照得一览无余。
草垛有方有圆,有庄稼垛,柴草垛,庄稼垛有麦垛、高粱垛、黄豆垛、油菜垛、荞麦垛,庄稼垛小,柴草垛大。秋天的麦场主要堆积着刚从山地收回的玉米秸,二三十根一捆,八九捆一笼,一笼笼站在打麦场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被风吹干,褪去满身的绿。冷月天,村里人靠在草垛上晒太阳,下雪天,孩子们躲进草垛里做游戏,捉迷藏。一个孩子蜷缩在里面,悄不作声,十个孩子在外面找,找上几遍,不一定能找出自己的伙伴。玉米秸风里雨里,雪里霜里,守着打麦场,检阅万物飘香,大地稔熟的秋天。它们站到打麦场后,场边的几棵树开始落叶,泛着满眼的金黄,一片片零到地上,把牛蹄印,脚印和满场的泥泞都盖起来,盖得了无痕迹。
黄豆从地里割回来,根上带着甩不去的泥。豆角在风中褪色,在阳光下爆裂,金黄色的豆子,一场大太阳后就睡了一地。打麦场啊,永远都不闲着。麦场隐藏着许多东西。蚯蚓在湿软的泥地里不停地匍匐,它用毕生的经历在为自己寻找一条接近麦场、看见星空的路,但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口,让自己抽身,脱离黑暗。蚯蚓放弃了前途,决定就这样简单地生活,不干预地上的纷扰。在我们缺柴禾的冬天,用完草秸搬开草垛后,我们惊奇地发现:蚯蚓已经在草垛下布下迷宫阵。顺着被拱起的泥土,我探寻蚯蚓的生活轨迹,十分迷人。
场边长着几株叫黑木杈的灌木。夜深的时候远望,尤其在一个人的大场院,感觉惊恐而慌张,树影变幻多姿,象各种带着武器的怪兽,等待谁送上门去厮杀。若再遇上起风,这些树怪就更可怕了,挥着手,跺着足,朝脚步慢下来的我们冲来。心里明明知道这是树影,但望着走动的树,听着奇怪的声音,我有时候还是觉得害怕,忍不住高声吼出来,把一村庄的狗都叫醒,满村子的狗狂乱地不停地啸叫。寂静的山村,因为我的胆怯,从熟睡中醒来陪伴我。后来我不怕影子,也许跟这晚上看见的树怪有关。其实,自然中本没有鬼怪,只是什么东西在人心中作怪而已。影子只是脑海中的悬念,你心中坦荡,便无影无迹。
我早已离开这曾迷藏过的麦场和草垛,在空空的麦场上,吹过玉米秸的风声还在耳畔回响,桔梗草绛蓝绛蓝的花事已然衰败。一起玩大的伙伴,六个人已彻底远离村庄。一个人在小镇买地盖房,逢集日到农贸市场摆摊,一个人开拖拉机满地跑,一个人在城里开饭馆,一个人当补鞋匠,一个人当了南方一座城市工厂流水线上的车间主任,一个人已埋在大山脚下六尺深的黄土中。他们无暇返回村庄,打理那已被荒草淹没的农田;无法面对草垛,重温那欢乐无尽的空间。
我怀念所有的嬉戏,都曾掩映在草垛周围,掩不住的笑声绕过一幢幢土墙,回荡在宕沟的山谷。住进城里后,圆了我从小的梦,但难以遗忘乡村草垛的模样。城市的高楼也像农村的草垛,人们在其中安家筑巢,栖息成眠。草垛有多大,我们拥抱草垛的臂膀就有多牢靠。高楼有多高,我们遥望村庄的目光就有多高远。
从不孤独的鸟语
秋天的太阳暖暖的,天空高远,可以望见从高远处闪过的鸟儿。
都说你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喜欢孤独。一个人坐在泥地里玩泥巴,掏坑,聚水,用蒿草棍编玩具,不吃不喝可以坐一天。坐到日落西山,坐到天昏地暗。
你遇见一只斑鸠,通身华丽,在灰突突的麻雀群中,在树林里的闪担鸟和火燕子间,最灵活地转动脑袋。斑鸠叽叽喳喳,好像在说着什么话,你一直在努力探听,但没有听清楚。你听说每一只山里的鸟儿都有灵性,还听过关于生灵转世的传说,鸟的前世今生,鸟的神话。
但对于你,最确凿的能听懂的鸟语还属于夏收前黄鹂鸟的鸣叫。它们飞过山野时,放大嗓门对炙热的大地喊:“玄黄,玄黄,四川的麦子割倒了”。这是一句听起来十分清晰的鸟语,鸟们就坐在麦地畔的树梢这样一遍遍地喊叫,喊得你不耐烦,扔起一枚土块,惊飞一地麻雀,但黄鹂鸟还在叫:“玄黄旋割,四川的麦子割了了”。仿佛鸟在和你做游戏,闹着玩,既让劳累的你歇一歇,又调侃你赶紧干活,四川一带的麦子已经收完了,你们家的麦子,你就抓紧开镰吧,看着那柳黄了的,及时旋着收割。
你和所有的玩伴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追鸟,顺着一阶阶梯田,玩斑鸠跳崖的游戏,七八尺高的地坎,你们一个个轮番往下跳,基本都能很成功地跳下去,但跳下去的身姿代表着输赢。不能跳下去趴在地上,吃一鼻子土,不能狗蹲姿坐在地上,更不能侧翻在地上,跳下去要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双手伸展平衡站立才算过关。
有你们玩耍的整个沟沟坎坎,回荡着“斑鸠跳崖,摔不死了重来”的童谣。斑鸠望着你们,像望着一帮机械的人偶。你坐在地坎上,望着栖在水桃树枝上的一只斑鸠,斑鸠也望着你,看你一个人坐在地畔,为什么不去跳崖。斑鸠不知道,就在两天前的暴雨中,你背着草背篓牵着牛下山,经过水泉湾时,滑倒在泥路上,扭伤了右腿。斑鸠傻傻地望着你,叽里咕噜地叫,眼神很坚定,似乎它反复重复的话,是要让你听懂什么,是在讲述什么,是在提问什么,在等你来回答。还是鸟儿看着坐在一隅的你身单影只,与你同病相怜,吐露它孤独的心声。
它在你身边的水桃树上陪你坐到晌午,日头照得麦地没有一片树影时,拍拍羽毛后才飞去。它对你说了很多话,没有得到回音和共鸣。它飞走了,也许也满怀失望。
斑鸠走后,你暗自问:“鸟儿啊,你最远能飞到哪里,你去过县城吗?”。你羡慕鸟儿有一双翅膀,一定去过城里。你羡慕鸟儿有一双明眸,飞过千山万壑,飞过县城小镇,依然还能回到这座小小昆仑山下的窝。
你确实没有听懂斑鸠的语言,虽说它曾相信过你可以做它的伙伴,你还是没有听懂那望着你的孤独的鸟语。你只是一介农夫,没有翅膀飞到天上去见识高空,没有顺着山镇的公路往远处去看过。你怎能知道鸟儿的心事呢?
你一直记着那样一个正午,麦子成熟的山野,斑鸠坐在水桃树上,忧郁地对你说话,喋喋不休。但你那天,只在乎你心底的迷茫,沉浸在对城市的渴望中。
你山脚下的家,底水恣肆。周围是羊圈,牛圈,拴马的地方。在鸟语和虫子的叫声中,你日出而作。每天清晨和傍晚,你都按时放牛,割草。看牛幸福地吃草,牛的头拱着草地,青嫩青嫩的草芽和草叶,被牛咀嚼出水来。你站在夏家湾山梁上,遥望群山中穿过小镇的公路,往东去可以到县城,往西去据说就能到地区的中心。南边是崇山峻岭,有一条便道通往叫化垭的地方。北边经绕你们的村庄,据说可以到邻县的西和。
这对你来说,都是神秘的远处,还很陌生。但听起来非常向往,让你躺在草地上放牛时,一次次地幻想有朝一日去县城看看。
你的梦想多年来一直在放牛的历程中演绎,一天比一天灿烂,你幻想一个山里孩子走进县城后,会不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你的担心过早,过于多余。你听说城里面到处是十字路,有好几条街道,转不完的百货商店。那是1992年前后,你刚是一个懵懂的少年,梦想正如花般怒放。
邻村疃庄和你一起放过牛的那个娃娃,突然生了什么病,伙伴们说他去过县城,他给他们讲过:县城很大,晚上还有路灯,医院旁边有一个莲湖公园,公园门口出来有许多饭馆,城里的干部穿大头皮鞋,女人们穿高跟鞋。这些从伙伴们口里获来的间接传闻,让你接下来的梦比开花还要绚烂。
你失眠了,整整一晚上,在幻想着县城的美丽,和那种听上去令你着迷的繁华。第二天你依旧按时赶牛到坡场,看牛吃草,遥望重重山峦中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在牛吃草的山坡上,你做着天马行空的梦,真实地恍入幻境:眼前是林立的楼市,商店,宽阔的柏油马路,川流不息的十字街。
醒来时,你靠过的石头上,一丛青草已被你压扁,牛已在你头顶的草场上仰头长哞。哞叫声响彻山谷,回环跌宕。
听过斑鸠说话的孩子,多少年的奋斗仍默默无闻。在过往的旅程,你走到很远的行迹只是一个逗点,它让你徒增了对故乡的伤悲,那个吃苦长大的年代,一家人种田供养你们读书考学。在那个被父母含辛茹苦喂养大的村庄,你的乳名总有人牢牢记住,作为教育孩子的现身教材。
不爱说话的孩子,在孤独的童年里,常常在农田中陪父母干活,人家的孩子都玩耍,你要么劳动,要么静静地坐着,看鸟,看云,看远方的道路。你的沉默让你习惯了去猜度和思索,一些事物和后来人生的奥秘。你的亲戚们笑你,这娃念书好,若不是不乱打逛,来回折腾,都应该混到当领导了。
在费尽周折来到的县城,当年斑鸠孤独诉说的情景出现在你生活的场景中。
你落脚下来的县城,是十多岁时光里梦想的端倪,亦是三十多岁人生中可望的终点。你走不到更远的地方去,一种情长久地牵绊着你。你10岁时步行去过的县城,现在你已住了9年。你的胞兄大学毕业后进入河西的第一个秋天,是2003年,十年让你的胞兄已从河西定居下来。那本来是一个工业化的移民城市,没有本土的人口,你的胞兄只是千千万万离乡的孩子中普通的一个,是大西北旷野中的钢铁工人。
这样的结局当初你追问过鸟儿,鸟儿和你内心一样没底,说不出答案。你没有预料,谁也断不出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