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暑假快完了，我急着回学校。那时，我在县城读高中。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两个月的假期多么漫长无聊，刚放假时的那点兴奋早不知跑哪去了，离上学还有两天，我就急着回去。
    那天中午，母亲拦住我，说在厨房熬了鸡汤，让我喝点再走。可我趁她不注意，拿着包裹悄悄溜出了门，赶到街口去坐车。
    正好有一辆去县城的班车，我一步跨上去，坐在靠门的位置。车已经发动了，马上就要走，售票员在招揽着最后的乘客。我望着窗外的老街和行人，心情无比愉快。
    我们一家搬来这个小镇已经好几年了，但我在外读书，本地的朋友少得可怜。对我来说，这儿真是个乏味透顶的地方，只有在离开它的时候，我才浑身舒坦。
    这时，我看见巷口钻出一个人，东张西望地，匆匆穿过街道，向这边走来。是母亲！她最近好像又胖了，小跑的时候有一种滑稽的效果。
    她很快看到我，走到车门边，要我跟她回去，说家里还熬着汤呢。我不愿意，坐着不动。车子慢慢开动了，人声、车声嘈杂一片。
    她终于大声喊起来，并伸出手来拉我。我挣扎着，说你回去吧，汤我不喝了。这时，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突然涌上一层泪水，不知是不是扶着车门的缘故，身子也颤抖得厉害。
    我不敢抬眼看她，下了车，乖乖地随她回家。
    多年后，仍是夏天，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我去乡下看在外婆家小住的女儿画画。画画两岁了，自己一个人可以玩了，我们工作又忙，时不时地就把她送到外婆家去住一段日子。但说实话，我很想她，有时她刚被送走一天，就想得厉害，不断地打电话去询问。画画会不会也很想我们？也许会，但她还不懂得表达。外公外婆对她很好，比我们还宠她，但整天见不到爸爸妈妈，很长时间没有他们的陪伴，她会不会仍然觉得有些孤单？
    刚一下车，我就往乡间的小路上疾走，脚步快得连自己都惊讶。画画外婆家住在田地的那一头，单独的一幢二层小楼，远远地望见那幢小楼时，我的心居然怦怦直跳，既兴奋又紧张，这种感觉，除了刚恋爱时有过，在别的场合还真不曾再有。
    刚走到小楼旁，就见画画从后院的小门里出来，手里拿着半块饼干。我站住了。她抬头看见我，顿了一下，然后，眼睛放出光来，脸蛋变得通红，张着嘴，紧握小手，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她小姨从门里出来，看见我，低头对她说，画画，谁来了？这时，她才大叫一声，爸爸！
    我跑过去，紧紧地搂住她。
    接下来的所有时间，她都赖在我身边。中午要我喂她吃饭，吃得又快又多。下午，我们在院子里晒太阳，她靠着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也不准我离开。
    我始终记得以上两幕情景。记得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浑身颤栗的一刻，我首先感觉到了爱，然后，我似乎约略能理解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样高深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