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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委会公报 人事任免 调查研究 一府两院传真
追记母亲
时间:2014-01-0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母亲是家中第二个离开尘世的人,在妹妹病故整整10年之后,疾病缠身的母亲瞌然长逝了,并且走得那么突然,简直令人猝不及防。妹妹走后,母亲心中装着极大的痛苦,那是一种雪上加霜的惨烈,虽然父亲坐牢的那场雪后来融化了,但生离死别的霜则如影随行,压迫着母亲那颗原本坚强的心,于是她从容地在我们眼前消失了,去与孤独的妹妹为邻。说是为邻其实也遥远相隔,妹妹远葬在昆明金家山,而母亲却植骨于边远的鲁甸,两地相距300多公里,鬼魂的世界是否也山高水长?如果真的泉下有知,我宁愿相信她们定会重逢。
  母亲生前性情火爆,她把这个性格唯一只传给了我,因而母子之间的争吵便是时有的事,好在性直的人忘性也大,争吵过的事不久之后都会忘记不提。但我觉得母亲的记性远比我要好得多,因为她每次揭起我的老底来尽是娓娓道来而无一遗漏,我对自己从小所干的坏事已经没有一件不是烂熟于胸了,甚至有些事情还添加了颜色,让我觉得自己实足就是一个创造者,并且总能创作出惊世骇俗的顽劣篇章。当然,在我心中母亲也与众不同,她在对待每个孩子的和善程度上偏心过甚,比如她总是袒护哥哥,绝对公开地厚此薄彼。在这方面母亲的理论总是很强硬,她说哥哥才1岁时因为怀我失了奶水,所以那时她就下过决心,往后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厚待哥哥。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因为特殊的斗争环境,父母已无力同时照料两个孩子,不得已只好送一个到亲戚家去寄养,母亲毅然选择留下哥哥在身边,而将连爬带走的我狠心地撂在了外地,从这一天起,我的历史开篇了九死一生的艰辛。还好我总是安于清贫,这段痛苦非凡的经历却无形中丰富了我多彩的人生,打那以后,我懂得了什么叫做亲情、什么叫做离散,多愁善感的我后来迷上写作,我的笔端流淌不完对情感的追溯。大半年之后,舅舅偶尔在亲戚家门前的牛粪堆里看到了垢面蓬头、满身烂疮的我,顿生怜爱之意,于是悄悄将我领回家里,交给了当时阶级成分不好且经常遭受批斗的外婆。外婆待我如同捧在掌心里一般,小心呵护着,付予了我全部的爱与关怀。自此以后,婆孙俩相依为命,我再也不愿离开外婆身边,外婆的爱也为我苍白的童年增添了几多暖意。此后的某一天,母亲偷偷赶到外婆家来探视我,懵懂的我早已弄不清母子是怎样一种社会关系。我倔强地称呼母亲叫“同志”,在当时,这个名词是对穿着整洁的非农人口最崇敬的称谓。
  5岁半时我又回到母亲身边,这时小弟已经几个月大了。由于没人照料我,加之我在农村学来了一身是胆又调皮捣蛋的坏脾气,母亲只得跟她的学校同事说情,让我跟着哥哥去上学,意思是想暂时找个约束,免得我在江湖上惹下事端。谁知我刚一踏进学校,便对读书识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一口气读到高中毕业。哥哥一直跟我同班,他算得上是我命中的克星了,总像神探兼陪审员一样监控着我的些微闪失,只要我多少犯点错,在他口里立马可以描绘成滔天罪恶,而作为“主审法官”的母亲则随时会对我施以“极刑”。少年时代,我讨人嫌是出了名的,讨打也是出了名的,打骂多了也就变得麻木了,在心里我比谁都清楚,棍棒下的孝子并非出于感激,那是天理不泯。
  少年时的阴影我至今都挥之不去,母亲摆明了的偏心像一场噩梦,让我和弟妹们长此不安。那些年家境不好,少见荤腥,但如果哪天吃上顿肉,便总能听到我杀猪般的鬼哭狼嚎。原因很简单,馋痨痨的我必定会勤夹几筷子,母亲也必定会抓起筷子迎着我刚伸出的手猛削过来,我只要一旦遭受委屈,通常扔下饭碗嚎叫一气便宣告绝食,而母亲随后也必定会用大勺将好吃的都舀到哥哥碗里,当然在一旁的弟妹多少也因此受些小惠,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满13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几场大的变故,先是母亲患脑膜炎生命垂危,因对药物过敏,差点延误了治疗时机,虽然几经救治总算活了下来,但却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此后不久,父亲又从风光无限的宝座上跌入监牢,坐了整整10年班房。再次患上脑膜炎救活转来的母亲悲苦无援,只得咬牙挺下来,一个人拖着4个孩子艰辛度日,并且依靠十分微薄的工资,继续供养我们兄妹4人上学。在那段极其特殊的日子里,母亲的扩张心理变得很重,学校出于关照给了她几小块实验地,母亲日复一日地掘地边、抠地角,将这几块面积不大的沙石地耕耘到了极致。许多时候,与周边百姓争水进地的吵闹成了我们童年一项极其重要的内容,后来我上高中去了县城,又由弟妹接替了这一使命,等到假期回来再由我换班。自然而然,少时我吵嘴骂街堪称一绝,也算得上时势造就。这几块镶嵌在学校操场边的蔬菜地滋养和哺育了灾难深重的娘儿5人,成为当时全家改善生活的主要依靠,那是贫困中的救命稻草,母亲费劲地揪住它,把我们一齐带到了将来。
  贫困中的日子苦难且美好,母亲虽然有怨,却始终无悔地带着我们艰难前行。在此期间,她那执拗的性格变得更加暴躁和焦急,为了能进一级工资,她大闹评资会场,甚至不惜以示威手段对同样执拗的我大打出手。其实当时所有的同事都明白,这级工资她最有资格得到,但参加评资的同事们同样受不了她那任性的火爆,终于有一个母亲的远房表亲跳了出来,坚持不懈的胳膊肘往外拐,使得母亲难堪地失去宝贵机缘,眼巴巴看着别人从手中夺去了既得利益。那份失衡的痛楚,在母亲心里无以伦比,许多细节让我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中发怵。
  在山区执教20多年后,母亲终于申请调回到父亲的老家,回乡原本是想寻求祖荫的庇护,岂知故土的人情味同样消乏。在远亲近邻们跟前,连陌生人都未必肯为的恃强凌弱、巧取豪夺之事却经常发生,让人对这种亲情的没落深感绝望。正在此时,年仅14岁的妹妹患上了风湿心脏病,孤立无援的家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资助,眼看着妹妹的病情不断加重,并且直到消殒于世,这对一个脆弱的家庭来说,打击是何等沉重?妹妹病故于我结婚的第二天,于是我蜜月的旅行成了远赴省城料理后事。在我经历过的灾难和变故中,什么坎都挺得过去,只有失去亲人的坎不是挺而是熬过去的,内心的煎熬虽不比牺牲惨烈,但却更加触及灵魂。母亲熬得最为艰难,但她也一天天敷衍了过来,这让我觉得那些泰山压顶不弯腰的誓言都如此虚妄,能活在叠加的痛苦之上才真正堪称生命的大智慧。
  终于等到父亲出狱,我把他们接到县城我的住处,而我自己则领着老婆孩子搬去一个更小的蜗居。苦尽甜来的父母相守在一起,带着他们尚未领大的长子,生活在“小国寡民”的蜜罐里,让周遭的老少们羡慕不已。可是,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父亲回家6年后,母亲的身体逐渐出现了种种不适。经我耐心动员和一路陪同,母亲勉强同意去医院做了体检。第二天一大早,铁杆哥们的B超医生很神秘地把我找去,粗略地介绍了母亲的病情,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母亲已经到了肝硬化比较严重的病程,或者说基本已到生命的尽头,不可能再抱任何幻想。我惊呆了,不敢也不愿承认这一现实,但还是哄着劝着让母亲住进了医院。她这次只在病床上躺了4天,尽管我们爷儿4人为此作了最大努力,但却没能继续留住母亲执拗的气息,她在凌晨时分悄悄地撒手人寰,为我们留下了数不清的惋惜!
  从少年时代算起,我从母亲那儿承袭下来的火爆个性就已让她受够了面对反判的无奈,幸好母亲时常还会念叨一句“恨谁者得谁的力”,这或许已经算是对我最开诚的赞许了。在母亲的病榻前,我亲口答应不再抽烟,于是我戒烟至今已15年有余。而对于母亲的戒酒令,我每一次都保持缄默,到了今天我还颇有酒名,死于肝病极有可能会是我最终的归途。15年后我开始经常地回想自己的远逝的母亲,并且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儿时曾经淘过的气,以及因为叛逆而给母亲增添的恼羞成怒。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其实人生很直白,同时这个世界充满了善意。我要让儿女们知道,生命的缘系仅止是一个过程,当一切苦难过去后,每个人短暂的命运轨迹也将会成为过去,因而我们更该珍惜眼前的一切,甚至包括苦难和酸辛的人生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