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家进城已经30多年了,每逢过年(春节)就会想起儿童时期在大巴山深处老家过年的那种特别的心境,那种浓郁的年味道。
每年过了腊月二十三,婆婆或母亲就会带着一帮十岁左右的少年儿童在晴天的上午打扫扬尘或屋前屋后的卫生,最有记忆和趣味的是边扫边唱:虼蚤公,虼蚤母,河那边请你吃饷午,酒也有,肉也有,蹦蹦跳跳飞过河,把你吃得胀鼓鼓。并将扫在一起的垃圾要么在院坝边要么在屋后空地焚烧。我们在愉快的劳动中,唱着民谣,不知不觉融入过年的温馨气氛了。从腊月二十三起,家家户户开始推磨了。有推米豆腐的,有推菜豆腐的,有推魔芋的,有推粉蒸肉粉子的,有推汤圆的,有推年糕的,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特别有趣的是,若遇有人在推魔芋,不能大声武气地问他在推魔芋,主人这时最忌讳问他推什么东西,担心有人施法念咒推的东西不下磨,其实是魔芋在两扇磨盘之间粘连不能下得很快,哪里是什么法术作怪。石磨嗡嗡的旋转声传递着丰收的喜悦,石磨一转一转像天地之间,大巴山里年味荡起的涟漪在山村扩散,渐渐地转来了大年。“大人盼栽田,细娃儿盼过年”。这在我们家乡一带成了腊月里喜庆的口头禅。父母亲一般要把年猪放在腊月二十以后的某一天才请杀猪匠宰杀,过年羊也要放在年根上才宰杀。父亲说,过年要吃新鲜的肉,便于做炒菜、蒸菜和炖菜,经过寒冬的肉类,质量好,吃起可口,营养也要好一些。母亲说生活再艰难,也要把年过得闹闹热热。
我从记事起,知道我家每年农历年底的那天特别地忙。早上起床后简单吃了早饭,就忙碌地准备午餐,午餐是过年的显著标志。大哥负责挑水,满满的一缸水;然后劈柴,把青�树、柏树棒碎成小块。我主要是打杂,帮助母亲洗肉淘菜,还要负责弄牛草、羊草,这一天牛羊全部吃青饲料(白菜、萝卜、胡豆苗),母亲说牲畜也要过年的。为了统筹时间,母亲把猪肉、羊肉等蒸菜先做好上到蒸笼去蒸,然后就在火炉架起鼎罐炖全羊汤(羊头、羊肉、羊排、羊内脏加萝卜一起炖),或者是鱼煮豆腐、藕炖鸡汤,最多的时候是全羊汤,因为我们家一直养着群羊。炒菜备好料,在快开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桌子上母亲才开始炒菜。炒菜一般是猪的里脊肉、牛的腿心肉、鸡的胸脯肉或鸡杂。里脊肉用韭菜或者红葱(大葱)炒,鸡的胸脯鸡杂用泡菜炒,牛肉丝则用芹菜、或者青菜爆炒。这些菜,即便在物资丰富的今天,我过年都难以办齐全,即便买齐了,但也难保这些食品的安全。在所有的菜端上桌后,母亲就用一个大盘子把桌上的菜各取一点,再倒一杯酒,让我们兄弟几人送到离房屋不远处的祖父祖母的坟前,然后回来全家统一吃饭。母亲说,年头岁节要祭祖,这是传统,必须要继承好。
父亲平时不喝酒,只是在大年三十这天喝,小青花酒杯,慢慢饮三杯酒,就开始吃饭。父亲要我们二十岁后开始喝酒,并说保护大脑是在二十五岁后喝酒为宜,但在过年这天中午,他实际上对我不是很严的,我坚持要喝酒就允许喝一杯。我们兄弟里边,实际上我可以喝酒,其他兄弟喝了是要酒精过敏的。我能喝酒,估计可能是他老人家过年过节放松了对我的管教所致。父亲说,你娘过年做了那么好的菜,不喝酒是体会不到它的味道的,所以每次过年父亲都要早早地准备好酒。父亲鼓励我们每一样菜都要品尝一下,不辜负母亲的手艺与辛劳。父亲在过年过节一般都是用菜油炒菜,他说学生多吃菜油(植物油)聪明,当年无论食用油多么紧张,他都要在过年保证有菜油炒菜。
午饭后父亲拿出笔和纸,要我写胡子,父亲口述,我执笔写,大哥就封钱纸,然后我们几弟兄到祖先坟前焚烧化纳,有条件时,香、蜡烛、鞭炮等也是要点放的。给祖先们烧纸钱,有时院子里的年轻人都会相约一起,被长辈带领到祖辈们的坟墓前统一祭祀。一大群人,一缕缕烟雾,一阵阵鞭炮,一声声喧哗,显出人丁兴旺。我们的祖辈天字派全祖有六个儿子,我的祖父排行第四,我的叔叔们称祖父叫“四老子”,当然叔辈除了称自己的父亲(爸爸)以外,都直接称呼“某老子”。六个爷辈的子子孙孙繁衍下来,已经是二百多号人了,壮观热闹场面可以想象得到。
祭完祖先后,我们要给屋团转周围的果树敬过年饭。家乡的百姓尊重自然,敬畏自然,他们信奉果木子树也要过年也要吃年饭,让果木子树吃好年饭就会多结果子。家长带着院子里一帮儿童拿着镰刀来到屋前屋后的果树下喂年饭,用刀将果子树砍一个小口子,把中午煮好的米饭虔诚地喂到砍的树口里,边砍果树边唱:砍一刀,结一挑,砍两刀,结两挑,砍三刀,结的果子比山高。我们一群小朋友欢天喜地,在“有水果吃的了的歇斯底里的吼声中走向下一颗树又开始砍,期望来年水果丰收。
大年三十(或二十九)下午,儿童在院坝里踢毽子,放鞭炮,做游戏。母亲和婶婶们清洁锅碗瓢盆后,准备一些清淡的饮食,消解过度的油腻,缓解胃肠的重负。母亲还要给生猪准备饲料,因为我家里平时养了两头接槽猪一头母猪。父亲下午一般是在自留地头走一转,然后登山观光。天快黑的时候,父亲就回家了,他要亲自在火炉里爨火, 将平常在山里挖回来的大树疙头放在火炉用干柴禾引燃,整个烤火的屋子热气腾腾。父亲和母亲常说,三十晚上的火,十四晚上的灯;腊月三十晚在大巴山叫大年夜,正月十四晚在大巴山是小年的夜。火要旺,灯要亮。这是大巴山历来的习俗,是来年百业兴旺、温暖光明的象征。大年夜烤旺火,大人们还要守岁,我们儿童实在熬不住了,就上床睡觉,只是有人在进入新年的那一刻,要放爆竹,有钱的人和爱热闹的人鞭炮放的时间稍长一些。我们家里那时不放鞭炮,父亲说买不起,也说可以节省一下,院子里有人放,你听听,有个气氛就可以了。鞭炮声响彻在乡间上空,我瞌睡正香,只是天快放亮的时候,常常被猎枪“砰、砰、砰”的响声惊醒,因为那是我的舅舅、或者老表他们家里,传承的“出天行”的古老习俗,即跨入新年那一刻的礼炮,开年大吉大利之意。我相信,那几响“出天行”惊天动地的轰鸣,从村子里出来的人是终生难忘。
出天行的声音把我们惊醒后,我们兄弟就开始起床了,母亲准备好的新衣服在初一的早晨给我们穿上,旧衣服一般都是年前洗得干干净净,但我们的兴奋点就聚集在那一套新衣上面了。母亲早上还要去观音井里挑几担井水,她说那叫“抢银水”,预示你多挑了水,今年就能够多挣钱。母亲还说在初一的凌晨什么畜生先出声叫唤,你就会知道什么畜生今年在市场上有好价钱出售。
正月初一我们会开心地玩。先是到长辈处拜年,说几句吉利好听的话,长辈们给我们发几颗糖果,抓几把瓜子等好吃的,然后由院子中有威望的长辈带着我们到竹林边和大香椿树下祈福。先是来到竹林边,面对竹子,我们便用弯刀背边砍边齐整的喊出:竹子瘦竹子胖,细娃儿长得壮,竹子高竹子矮,细娃儿长得快。然后热热闹闹步行一会儿,来到香椿树下同样用刀背边砍边异口同声高声唱:椿芽树春芽王,养个儿子把家行,我们细娃儿有出息,个个听话快成长。这两个民俗是长辈新年第一天上午代表家长希望儿童们新年身体长得更好,知识学得更多,个个成才的美好朴素善良的祈愿,这也许是简单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家教,对我们一年的成长起着潜移默化鼓励的作用。这几项风俗活动至今记忆犹新,在心中暖洋洋的。
山民们从大年初二初三开始,该看亲戚走人户就收拾好猪蹄白酒挂面等礼情陆陆续续出门了,山间小路上穿得鲜艳喜洋洋的人们来来往往,欢声笑语,成了村庄幸福移动的风景,将弥漫在山间的年味推向高潮。
父亲初二开始整理种洋芋的土地,或者开始积肥。他在山坡上背回年前烧的草木灰、拌好猪牛的粪等肥料。小兄弟们就要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干点力所能及的帮助父母的活儿,至少还要到山林里去放牧牛羊。而我,有时候是要据理抗争,要坚持在自己的书房里读读书,写写自己的感受什么的。我那时,实际上已被院子里的其他小朋友玩耍的快乐气氛所感染和鼓励,耍心飞翔得很远了,一时半会是收不回来的。
至于小年,我家一般是忽略了的,只是在正月十四的晚上, 专门放一盏灯在正房吃饭的大桌子上,父亲也鼓励我在正方楼上的书房点上灯去读书。同时,父亲母亲也会提醒我们几兄弟过了小年,尽快把心收回来,各自去干自己的正事,让自己在新的一年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