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昔日的老师面前，我后悔自己乌鸦嘴，假老练，误人不浅。

    前不久回川东老家，拜访我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几杯酒下肚，白发苍苍的恩师一热乎，抱出一大叠纸质文稿说，这是他写的长篇小说，让我在成都帮他联系个出版社。若能改编成影视什么的，那夕阳无限好，没准圆了他几十年的作家梦。

    我这个曾经的文学青年，之所以能在写作上鼓捣出一点进步，全靠老师当年在课堂上大声念我的作文，撸我上进。

    我当然渴望涌泉相报，可当我花两晚上读完恩师的沥血之作，一时无语。

    您老想听真话，还是……我小心翼翼地问。臭小子，当然是听真话啦。老师说。

    您还是……写教研文章吧。我低头说。

    老师愕然，愠怒：啊，我的小说不好吗？有啥问题吗？你觉得作品中的语法不对吗？遣词造句不准确吗？起承转合不合理吗？中心思想不鲜明吗？……老爷子以前讲语文，喜欢用排比句。

    我说老师，您是个天大天大的好人，是我的偶像，您小说里的遣词造句起承转合中心思想都相当准确，甚至精确到家（洋洋40万字找不出一错别字），但，正是这些外壳上的东西太过“专业”，反而忽略了其他重要的东西，比如作品灵魂、戏剧化情节、人物性格和个性化表达。

    我不敢跟老师讲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以愚之见，无论写作还是做人，太过循规蹈矩、拿腔拿范，可能反而一事无成。李白如果在想象力方面不是个神人，他断然写不出“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种严重违背生理常识的句子；金庸如果没有神经质的娱乐天性，他一定编不出70多门鬼使神差的武功；麦克阿瑟如果不是个“疯子”，他绝不敢率美军在风浪极险恶、胜算仅1/2000的仁川海滩成功登陆；周杰伦如果没有方文山的鬼才填词和他自己富有叛逆味儿的声线，无法引来万千拥趸死磕到底的追捧，虽说我连他哼哼的到底是啥真没听清过。

    我还举例说，老爷子当年在课堂上天天责骂“文化不及格，噻话得一百”的丁二娃，如今火得一塌糊涂，逆袭成了知名企业家，新娶的媳妇比范冰冰还靓。这种人生的意外，不是老师看走了眼，而是二娃离校这些年反骨越长越大，思维越来越诡异，犹如马云乔布斯附体，小宇宙乾坤大挪移，爆发出超常的能量。而最终丢人现眼没成为国家栋梁的，反倒是我们这些平时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三好生。

    我这番话，说得恩师一愣一愣，他默不作声，忽然老泪纵横。后来我听说，老爷子以后再没动笔写小说了，他觉得看不到火光了。

    我扇了自己一耳光，骂自己讨厌，乌鸦嘴，假老练，我怎么能这样跟恩师说话呀？

    在成都，我自己也被乌鸦了一回。我跟两位摄影家玩相机，其中一位在教会基本的光影技巧后，鼓励我放手去拍，慢慢体悟灵光一现的精进，就像我小时学游泳，先猛呛几口水，慢慢也就会划拉了；而另一位，每次看了我的片子都骂得一无是处：光圈不对，白平衡不对，感光度不对，测光方式不对……以至好长一段时间，我像偷了人家的锣鼓不敢敲一样，连机子都不敢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