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西藏北部广袤的草原上，阳光强烈，寒风凛冽。
在全军驻地海拔最高的师级单位——成都军区西藏那曲军分区，一株小白杨挺立在营房前。树高不过2米，树干只有两三指粗。这是那曲户外唯一存活的树。
可树不寂寞。12年前，一名年轻的女军人，与它一同在这海拔4520米的“生命禁区”，在这空气中含氧量仅及海平面48%的冻土上，挺立，扎根。
她就是彭燕，那曲军分区唯一的女军人、女护师。来自四川简阳的彭燕，年仅32岁，如今已是“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民族团结模范个人”、西藏自治区“五四青年奖章”、成都军区“道德模范之星”……
12年间，彭燕以柔弱身躯翻雪山、趟冰河、过沼泽，在那曲义务巡诊2.5万余人次，累计行程2万多公里。艰苦岁月让她如树一样单薄：身高1.64米，体重不足45公斤！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瘦弱的彭燕能在“生命禁区”坚守12年？近日，记者走进那曲，追寻其中的答案。
“树能坚持，人也能行！”小杨树和她一同经历风霜，在那曲扎下了根
那曲，位于藏北，被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唐古拉山环绕。这里年平均温度为-3℃，就连最耐寒的松柏也无法存活。医学上做过测试，人在那曲即便是躺着睡觉，心脏负荷也相当于在内地负重20公斤行走。
“一棵树在那曲成活很难，一个女人要想在那曲扎根也不易。”那曲军分区政委杨懿说。
彭燕出生在四川简阳，父亲彭志君是西藏林芝一家军队医院的药剂师。在她3岁那年，为支持父亲的工作，母亲毅然带着她进藏，就此与这片土地结下不解之缘。
在部队，彭燕听着西藏军人的故事长大：为了救患急性阑尾炎的战友，连队医生拿起菜刀做手术；哨所3位老兵为救突发急病的战友，被冻死在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口……
西藏生活艰苦，因为缺氧，彭燕经常叫头疼。“不要这么娇气，人生来哪能不吃苦？能忍就忍一忍。”父亲的训诫，让这个高原军人的孩子学会坚强。
对“老西藏”的崇拜让彭燕做下了改变一生的决定：1999年夏天，从原成都军区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毕业的彭燕，放弃去成都部队医院的机会，成为毕业生中唯一主动申请去那曲的。“你疯了吗？究竟为什么？”最好的姐妹、同班同学张莉想不通，冲她大吼。
彭燕的心思都写进了申请书里：“一是那曲缺医少药，需要医护人员，二是艰苦环境更能够锻炼人。”1998年冬天，那曲发生特大雪灾，成群的牛羊被冻死，牧民眼中充满期盼……看着电视里的画面，彭燕更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父亲送女儿赴任。到了那曲军分区，这位“老西藏”直奔水井，仰脖喝下一碗井水，爽朗地笑了：“没有怪味！”再点燃一支“红山茶”香烟，猛吸几口：“烟能点着，不算太缺氧！”父亲的泰然，让彭燕明白，只要保持镇静的心态，主动适应环境，就可以坚持下来。
彭燕发现，军区礼堂旁边的草地上种着一些小树。那曲过去没有树，官兵年年种树。当年，官兵们又栽下1000株杨树，尽管风雪侵打，一些树仍在奋力生长。“树能坚持，人也能行！”
可9月一到，彭燕就开始感受那曲的苍凉和冷硬。
当时住的是土坯房，晚上睡觉时，风沙从门缝里“挤”进来打在脸上。潮湿的墙体常结冰，会粘住头发。吃东西难消化，才2个月，彭燕就因为胃病，体重从58公斤降到40多公斤。
荒凉、酷寒、寂寞与病痛，这些都被彭燕写进了日记。她表露出来的，是坚强与不服输。冬天生火捡牛粪，她硬是独自把40多公斤重的筐子背回去。
去基层巡诊，她被狂风刮倒滑向山崖，情急中她死死抓住一个凸起的石头。即使手被划得鲜血直流，仍坚持走完最后一个哨点。
冬去春回。军分区里的3棵小杨树枝丫绽绿，迎风起舞。彭燕喜极而泣：小杨树和她一同经历风霜，在那曲扎下了根！
“他们需要我们，我怎能当‘逃兵’呢？”她先后14次放弃离开那曲的机会
树活着需要一方土壤，人活着需要一种精神。
彭燕到那曲前，军分区陆续分来50多名女军人，大多数来了不久就调走了。
不是没有动摇过。在那曲，高寒缺氧没有一天不考验着官兵们的身体和意志。工作3年以上的，90%患有不同程度的高原疾病；8年以上，几乎人人都会出现心、肺、肝、脾增大等症状。然而，没有一位官兵主动递交复转、调离申请书。“他们需要我们，我怎能当‘逃兵’呢？”彭燕一次次将内心的动摇掐灭。
一个周末，门诊所马宽军所长将彭燕带进那曲烈士陵园。碧空之下，一座座坟茔整整齐齐列队。马所长流着热泪告诉她，有500多名先烈长眠于此。他们的平均年龄，不到41岁！
彭燕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年，陵园里竟然增添了她的好大姐——段绍慧护士。2002年1月29日，在第三军医大学进修的她接到丈夫张涛的电话：段姐得肺癌去世！
张涛告诉她，段姐的抽屉里有4个撕掉标签的药瓶。她早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一直瞒着大家吃止痛药，还写了十几页的遗书……
几天后，彭燕申请把选修专业改为心电图，因为段绍慧去世后，门诊所没人能熟练操作心电图仪。
2004年8月，彭燕又一次直面高原的无情：刚过37岁生日的计生干部郑金玉患肝癌病故！成为长眠藏北雪域的第518人。
当初成活的3棵树，仅存1棵；那曲“三朵雪莲”，只剩彭燕。因为驻守高原，彭燕愈发黑瘦，还患上风湿性关节炎、慢性胃病、心肌缺血等5种疾病。西藏军区领导明确表态，只要彭燕愿意下山，随时可以办手续。
那段日子，彭燕犹豫过，她问自己：如果生病了该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该不该生下来？孩子长大了没有母亲怎么办？如何才能不拖累丈夫？……
然而，当她看到身边的战友们数年如一日地留下来，想到身患高原疾病的战友需要救治，想到农牧区藏族群众需要“门巴”（医生）去帮助时，她又一次次婉言谢绝了军区领导想调她到低海拔地区的机会，诚恳地说：“我还年轻，身体还行。”
官兵们算了算，彭燕先后14次放弃离开那曲的机会。
12年与家人团聚不足300天。她如怒放的雪莲，为高原军民送去健康，托起藏北军人的精神家园
在那曲军分区营房一侧，有一排平房。其中的一室一厅，就是彭燕和丈夫张涛的家。
干净整洁的书架上，放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中，彭燕和张涛怀抱出生不久的女儿晗涵，眼中写满幸福。静谧的夜晚，每当看到照片，这位坚强的女人就会独自泪流。对女儿、对家人，彭燕亏欠太多。
2004年2月，女儿张晗涵在简阳老家出生。女儿出生不满3个月，夫妻俩就回到那曲。夫妻俩第二次休假回家看孩子时，晗涵已经能在地上跑了。
外婆告诉晗涵：“这是你的爸爸妈妈。”可孩子没什么反应，而是跑到电话机前，抓起电话看了半天。过了好久，彭燕夫妇才弄懂孩子举动的含义——女儿对父母的全部认知，都来自每天的通话。
因为缺乏母乳喂养，晗涵从小身体就很弱，常常进医院，输液打针。母亲告诉彭燕，女儿玩“过家家”，居然喜欢玩家里的输液器。
4岁半的时候，晗涵第一次到那曲。小姑娘在军分区门诊所里蹦蹦跳跳，官兵们问她：“你来西藏怎么没有高原反应呢？”晗涵的回答让彭燕吃了一惊：“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适应西藏了。”
女儿今年8岁了，可彭燕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300天。
一边是对亲情的割舍，一边却是对生命的尊重。生活在那曲地区儿童福利院的曲珍，从小就失去父母，是彭燕让她感受到了母爱，并资助她考上内地中学藏族班。
彭燕的“儿女”不止曲珍一个。福利院35名孤儿，年龄最大的16岁，最小的5岁半，他们都叫彭燕“妈妈”。
彭燕还是那曲镇敬老院24名藏族孤寡老人的“贴心女儿”。由于敬老院缺乏医生，彭燕到军分区工作后，主动当起编外护理人员，让老人生病时得到及时治疗。
60岁的扎西阿爸记得，他有生以来吃的第一个生日蛋糕是彭燕买的；72岁的次仁吉老阿妈记得，自己穿的第一件毛衣是彭燕从成都买来的……
“你问我为什么留恋那曲，我也说不清楚。”彭燕说，藏北草原的一首歌谣也许能表达她的心意，“当你初次来到羌塘，寒冷会使你寂寞惆怅，如果你真正投入她的怀抱，她会变成你温暖的家……”
彭燕，就如一朵怒放的雪莲，在青藏高原吐露独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