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说,属羊的人命苦,我倒不这么认为。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他的酸甜苦辣,所有的经历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我觉得我的这半生还是不错的:平安、普通,却处处有着幸福和满足。
虽然,我出生在丁未年农历十月,对于属羊的来说,这个季节也透着那么一丝无奈,叶落草枯,天地灰黄,缺少食物。或许是为佐证这个季节的悲苦,果然,出生于西北黄土高原的我,童年基本上是在饥饿中度过的,这种饥饿穿透了我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确实使我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里充满了苦难。当然,这种记忆与是否属羊毫无关系。
母亲说,我从出生就营养不良,还体弱多病。尤其是两岁那年的冬天,有一次受风寒差点一命呜呼,父亲顶着风雪半夜去敲乡村医生家的门,始终敲不开。母亲抱着发烧的我,毫无办法,只能以泪洗面。那次是非常可怕的,连续几天吃药打针对我都不起作用,眼看着我连哭声都没了。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如当时我般大小的孩子因病夭折太正常不过。可我的父母没有因为生活的困苦而有一丝放弃我的意思,父亲迎着风雪爬坡上山,去几十里外求医问药,母亲几天几夜抱着我不松手。父母的坚持可能感动了上苍,我终于渡过了那道难关。
十七岁那年,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当兵去了新疆最偏远的南疆喀什,在英吉沙县中队的看守所监墙上看了四年零九天的犯人。其间,我做过近一年的饭,喂过猪、马,养过鸡,还给中队放过一阵子羊,在那个远离中队十几公里一望无际的荒滩上,与羊群相处了一个冬天。那个冬天开始的时候,我已服役期满,面临着走与留的重大选择,内心惶惶不安,情绪极其波动时,我选择了远离人群,到中队农场来放羊。可能我属羊,天生与羊有种亲近感吧,面对几十只温顺、认命的羊,我的情绪由烦躁而渐平静。面对一群温和认命的羊,我没法对它们动怒,即使那些调皮捣蛋的羊,我也不会抽打,只是象征性地吆喝几声吓唬一下。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与那些羊共同抵御了风雪,还有寂寞,平静地度过了一段平常的时光。
与羊待在一起的时光,我根本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未来本来就是一部天书,或者可以看个模糊,却终究没有人能够真正看懂看透。我是有过迷惘的,羊们可以毫无城府地面对着它们命定的未来而不知悲哀,我却不能淡定地迎候我模糊的天书。虽然我有羊一样的性格,温顺、胆怯,但我不能像羊那样认命。一个人的出身无法改变,可要走的道路却是可以改变的。这或许就是我这只“羊”与面前一大群羊们的区别——尽管它们让我平静,但我的平静中终有着汹涌的暗流,羊们不懂,它们的喜怒与我的情绪绝然不同。
热爱上写作,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内心里将自己从那个表面热闹的集体中剥离出来,从此一人孤独地行走。这是我背负的梦想,也可以说是一种枷锁,用后来白岩松的一句话来说,这样的梦想让我“痛并快乐着”。而这种快乐,就如同我不懂羊们对命运的认同一样,别人也不懂我沉默背后快乐艰难的获得。
起初,我的梦想一直在偷偷地进行。中午,等大家都午休了,我悄悄地来到饭堂,在油腻腻的饭桌上,我把身边的人和事,经过想象,加工成小说。几经修改,誊抄在方格本上,偷偷地寄往新疆的文学杂志。一次又一次地退稿,或者杳无音信,对我的打击是很大的。可是,我还是坚持着写。无论冬夏,在马厩旁边那间堆杂物的小土屋里,趴在给鸡剁草食的木板上,我写出了一部十五六万字的小长篇。在班宿舍那间仅容一人进出的储藏室里,顶着十五瓦的小灯泡,我站着(没有凳子)趴在水泥台面上写下了四个中篇小说……这些文字没一个字变成铅字的。
但我还是坚持往下写,就像穿上了红舞鞋,已停不下来旋转。很多年后回过头来再看我的这段经历,才发现,我这个属羊的人其实那时候已经表现出了羊性格中最无比的坚韧与执著。虽然,我心里明白,我的坚持并不能过多地改变现实,但滴水穿石,日常的一点一滴是量的积累,亦是质的变化过程。就像时间,没有人看到它对世间万物侵蚀的手段,但它却依然消弭很多东西于无形。很多梦想的实现一开始都是十分渺茫的,我坚持着,许是抱着改变命运的目的,后来,当命运真的发生逆转时,写作的坚持则成了一种追求。
我并不是个迷信之人,对于生肖属相与命运的说法并不以为然,但偶然间看到一种关于属羊的说法:丁未年的羊五行属火,是火羊。属火羊的人少年较辛苦,中年后才能过上安稳舒服的日子。还有,工作中遭遇窘境如若不懂得坚持便难以有成。看罢我心里很惊讶,这似乎是对我本人的总结。少时的遭难我可以以大环境来蔽言之,而我在之后的人生道路上,像一只温顺的绵羊,温吞而无锐利之气,却执拗地一直向前走着,走着,有时觉得很累,快要放弃了,又咬紧牙关给自己打气:快看到曙光了,不远处已经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就是这样,我没有身披铠甲,没有磨刀霍霍的兵器,却坚持了下来。因为写东西,四年后我从英吉沙县中队走到了喀什市,后来还提了干,又从喀什走到了乌鲁木齐。在新疆整整生活了十六年后,我从乌鲁木齐走到了北京。完成了一个属羊的人一次次人生转变。
这看似简单的走过,或许正合了我这个属羊的人命运预言:坚持则有成;也或许这本就是一个出生于丁未年属羊人的宿命。
可能命里注定,我这个从不吃羊肉的属羊人,一生都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