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惟
“现在啥东西都那么硬，都咬不动。以后我怕是连稀饭都咬不动了。”近两年，母亲对生活的牢骚越来越多。每当母亲絮絮叨叨地发表各种“今不如昔”论时，我就会想起“九斤老太”，我也体谅母亲，她毕竟比“九斤老太”还要老，今年88岁了。
母亲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近两年来，母亲开始遗忘人名、地名、物品名。“和我一起去长寿湖的那个老师叫……”“郭真如。”“抗美援朝时那个很有名的战役……”“上甘岭战役。”我们的对话常常是这样进行的，母亲进行叙述，进行写景状物，我负责补充她话中的人名、地名、物品名。由于我的及时跟进，母亲的叙事基本上可以保持行云流水。
如果仅仅停止于遗忘名词，我们的生活也不会受什么影响。然而，“我的收音机不见了。”“我的绿毛衣不见了。”……母亲越来越多的东西“不见了”。母亲年轻时花钱比较随性，资助他人也很大方，而今却越来越介意她的东西，成天在她房间里翻腾柜子、箱子、抽屉。然后，焦急地发现各种东西“不见了”。
“不急，不急，我来找。”我急急奔过去，一番开柜门、开抽屉，很快就找到那“不见了”的东西，“你看，在这里呢。”
有些东西确实是找不到了，比如她的旧棉袄、旧毛衣。“家里又没来其他人。”母亲这话的指向性很明显。“我不会拿你的东西的。你缺什么，我给你买新的好不？”“我不要什么新的，我就要我原来的东西！”母亲开始防范我，出门的时候，把自己的房门锁上。
去年冬的一天，母亲把我叫到面前，神情严峻：“你是不是开了我的箱子？”“唉，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拿你的东西。”我真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母亲突然爆发了：“我的东西明显被人动过，我箱子锁着，你居然都可以打开。我现在什么东西都守不住了，我这日子咋过成这样？！”母亲恼怒、悲伤，哭得很伤心。
我为此非常困惑和烦恼。母亲究竟是怎么了？为啥变得这么不信任人、不尊重人呢？
后来，一位养老院的院长告诉我，母亲这样的表现，是老年健忘症的典型症状。人老了，随着大脑的萎缩，记忆力开始丧失，出现认知障碍，健忘、多疑……“只有多理解，多包容。”
我很震惊，我那饱读诗书、明辨事理的母亲，竟然也会有老到糊涂的一天！
那以后，每当母亲因为东西“不见了”而发火时，我努力不按常理和母亲计较是非对错。如果能买到，就去买一件同样的东西给她。往往等几天，她“不见了”的东西又“出来了”。于是，家里就有了好几个收音机、好几个暖手器……
母亲少年离家，早年也很少讲述她家人的故事。近两年，母亲却越来越多地提起她的父母。“老家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我几岁的时候，我爸常在树枝上挂一块小黑板，教我学诗。”每当提起“我爸”“我妈”，母亲脸上就会呈现出难得的脉脉温情。
年复一年，母亲熟识的同事、朋友、邻居，一个个先后离世，每每接到消息，她都要深深叹息。前些天，听说原来的老邻居周老师因为老年痴呆，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认识了，母亲愣怔良久，喃喃道：“周老师当年是我们老年舞蹈队的队长，那么聪明要强的一个人，咋会变成这样呢？”
一天下午，我给母亲洗完头，就着冬日的暖阳，在阳台上给她修剪头发。母亲又想起“我妈”：“我妈对我可好了。小的时候，姐妹们洗头都是佣人帮忙，我妈喜欢亲自给我洗，仔细地给我剪刘海。”语气中充满深情的怀恋。过了一会儿，她声音低低地说：“我会不会像周老师那样呢？会不会最后连你都不认识了？”我一怔，内心有些酸楚，泪水慢慢溢出眼眶。我停下剪刀，抬头看天，一轮淡黄的夕阳正缓缓西沉。我俯下身，大声在母亲耳边说：“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了。我会像你妈一样对你好的。你放心吧，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