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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谱随想

时间:2009-09-02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王满平
  

  古代文人墨客善用一根竹管狼毫记录自己的情感,表达喜怒哀乐,在中国浩荡的历史长河里,当用双眼穿过历史的书卷,翻阅一部部经典之作,最能震撼人心的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文人群贤会聚兰亭,临流赋诗、各抒怀抱。文章叙事抒情,文人喜山水、好雅集的乐趣心态记录到极致。《兰亭集序》以清新朴实的写作风格,以生命的书法墨痕倾倒了几千年的文人书画家,古往今来,文人墨客莫不推崇备至。

  文人的几寸狼毫竟能用单纯的墨色勾画出生命的韵律,使人在生命片刻窒息时,分明感受到另一种生命在流动、在繁衍行进,以致产生共鸣:形成欢欣、伤感交织在一起。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如李广射石,横亘千古,至今矢劲不减呢?今天,我虽不能目睹《兰亭集序》那流动异彩的书法墨线,但清朝初期朱耷那颓伤、凝重、含蓄、率意、超越具体感受的生命墨痕,却时时吸引着我,在一个秋雨微落的午后,我去青云谱了。

  二

  纵观古代和近代的寺庙道观,选址大都建在闲静优美的风景处,青云谱也毫不例外。青云谱位于南昌市郊外南十五华里处,其前身是一所道观,以关帝殿、绿祖殿、许祖殿三个院落为一体,院外一泓湖水,怀抱着青云谱,平静而悠闲。院内青砖垒砌粉刷的白墙,灰褐色的小瓦,再配以朱红色的廊柱,道观虽不气派宏大,却也有几分壮观,看得出当年这里的香火并不旺盛。古樟树、罗汉松虬枝老干扎根于此,似乎诉说着几百年来历经的沧桑。在茂林修竹、树影婆娑、密叶蔽日的鹅卵石和石条铺成的小道上行走,幽静无喧闹,寂静鸟传音。青云谱极具江南园林秀丽之景色。可以想象,朱耷当年在这里修身养性是多么的痛苦和清贫。

  对于朱耷这个人,只要略读中国绘画历史,钦佩之情就会油然而生。他八岁能诗文,善书法,长篆刻,精绘画,有唐宋人的气魄,在明末清初的绘画领域里占有重要的一席。说的矜持一点,朱耷的画极具个性,以水墨大写意来表现言简意赅,集儒家、佛教、道教于一体,融于画理,艺术性极强,名噪一时。说的过分一些并炒作一番,朱耷是一位承前启后的艺术巨匠,他的画风启迪并影响了扬州八怪、吴昌硕、齐白石、李苦禅等一大批艺术大师,艺术生命至今不衰,仍焕发出勃勃生机。

  如今,我站在朱耷的塑像前,他一手持竹杖,一手荷斗笠,静静地站在古树下深思,那表情、那神态着实让人过目难忘。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位清瘦的老者用三寸的狼毫,娴熟自如地将中国画特有的笔墨情趣表现的淋漓尽致。带着这些思绪,还是去欣赏他的画吧。

  中国画讲究的是气韵生动、意境深邃的境界。朱耷的画,鸟儿、鱼儿造型都夸张变形,以少胜多。画面大量的留白,突出主体,具有强烈的张透力,激活观者的心。“空明、孤寂”四字,挥之不去,自始至终占据我的心房。我总觉得有一根主线穿肚过肠,始终被一种空寂孤助无援的心境所感染。难道朱耷的孤寂、颓伤的心情几十年来就一直纠缠不清?难道岁月悠长温和的双手抚平不了他那心灵的创伤?这不由得令我翻阅起朱耷的身世字典,力求读懂画理并理解他所表达的情感。

  三

  朱耷,号八大山人,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清兵入关,使得这位昔日王孙贵族承受了国破家亡的沉重打击,一下子沦落于街头巷尾,凉亭庙观成了他的避难之所。为逃避清王朝的镇压,免遭杀身之祸,他在极度悲伤和恐惶及惭愧的心理因素支配下,强忍心头怒恨,选择从装哑到出家做和尚、做道士,生活历经苦难。在这里,从他的书画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书画印章字号多达五十五个,在古今书画艺苑中是名列榜首的。虽然朱耷多年来阪依佛门清淡的僧侣生活,心情似乎已经复归平静、归于淡泊。但从书画字号的内容上看,他还是难以割舍对故国家园的依恋之情,念念不忘自己是大明王朝筋脉相连的嫡传后人,这种流露出的情感在他的一生中是永远挥之不去的。为此,朱耷采用多种的艺术形式来寄托这种依恋故国情怀和表达自己恨清复明的这种“气节”, 加上他在苦难的生活中从“假疯癫”到“真疯癫”,变成忽而低声哭泣,忽而仰天大笑的疯癫,过着一个非正常人的生活,这种恨“清”不灭,复“明”无望,愤世嫉俗的感情交织,孤寂无援的他不得不自嘲,将自己的八大山人名号连笔书写成“哭之笑之”,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迹表现,蕴含了面对现实生活“哭笑不得”的深刻含义。无怪乎,清朝书画文学家郑板桥说,八大山人的画“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其实类似朱耷的还有一人。同在一片历史和文化天空下的石涛,也是明朝宗室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姓朱,名若极,生于广西。石涛的内心深处就没有朱耷那种空寂冷清,没有那种国破家亡的深深刺痛感。明王朝覆灭时,四岁的石涛便随师兄出家为僧了,秀丽的山川开拓了他的胸襟,时间的漫长冲淡了“亡国”之恨。当康熙皇帝实施“怀柔”政策时,石涛那流满了黄族王孙的血管开始扩张,明朝王室后裔的自尊心开始熄灭,以至于皇帝亲巡江南,他两次到扬州拜呼万岁,创作《海宴河清图》,希博取皇帝的欢欣,寻求“封侯拜将”的仕途之路。在今后的几年时间里,石涛这种谋官的念头始终不灭,矢志不移地奋斗,他与清朝辅国大将军博尔都结交,离开十年修身养性的宣城敬亭山到繁华的北京,一住就是三年。但由于清王朝统治者的任人唯亲和排斥异己,石涛始终没有得到皇帝的召见,最终以壮志难酬,“李广难封”而告罄。石涛黯然退居扬州后,便卖书画终其一生。如此看来,旧时代动荡的文人注定了要与悲愤、伤感的生活连在一起。

  在这里,我不想以“气节”二字来叙笔铺陈下去,或加以大肆渲染。凭心而论,无论古人还是今人,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目标或理想,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何况古代饱学诗书的文人。我在想,敢于直面人生,能在人生的低谷中勇敢地站起来,生存下去,是对自己负责;能在苦难迷茫中积极探索,发挥自己的特长,追求艺术真谛,是对后世的贡献。朱耷、石涛就是穿过苦难的甬道,追溯情感的源泉,探索精神家园的后者。

  如果朱耷身处的明王朝没有破灭,他依旧承袭王孙贵族的爵位,依然过着昌王府王孙的生活,臣妾美人常伴左右,他的画是否还有那种超越古人的笔墨禅意?是否还有那种超越具体物象的艺术感染力?是否能够在中国的绘画史上留下“怪伟豪雄、淋漓奇古”的画风?如果石涛在北京居住时间再长一些,清王朝的怀柔政策再“温柔”一些。我们会不会失去一个杰出的画家?“黄山画派”是不是少了一位艺术巨匠?而清史的官册上是不是多了一位头戴花翎的朱若极?“搜尽奇峰打草稿”(石涛语句)就不会成为学习中国山水画的至理名言了。

  四

  青云谱陈列着朱耷书画碑刻作品以及衣冠古冢等珍贵的历史文物,让后人游览之余铭记了大师那纷争动乱落魄的岁月、以及汲取天地点化的艺术精灵,感受大师那贴近生活,贴近大地幽深的艺术风格。步出青云谱,依偎的湖水在秋风的推动下,轻轻地啪打湖岸,更映衬出青云谱寂静的美。其实,青云谱见证了明清两代之间的残酷斗争,是明清王朝苦难历程的新旧交替,是这一时期独特文化现象的一个缩影,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更是主客观原因等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

  离开青云谱,我时常想着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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