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春天,因为桃花,我们三次上山,从瘦瘦的花蕾,守候到残花点点。最后一次,坐在湖边高处的桃林深处,夕阳正好。 我已经很淡然地面对它们,像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漠然。袁枚诗云:“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从抚摸第一朵桃花姣好的面颊之后,就注定了要在暮春来临之前冷场。人们在繁花散尽和果实累累之间沉默,如同暮春和盛夏青黄不接的尴尬。 桃花原本是个俗物,喧哗嚷嚷的目的地,是成为肥硕的果实。与玫瑰、梅花之类的花朵,甚至路边的野花相比,她们缺少几分悠长的意味。每年春天的桃花会,如同一场刻意忘记严重后果的狂欢。在三月,置身繁花之外,就是放大寂寞和空洞。热闹的春三月的冷场,多么不堪。 父亲曾在房前种了一株桃树,长到让年少的我高不可攀。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在意桃花的娇艳,只记挂着花朵凋谢后肥硕的果实。每个春天,蹲在树下的少年都像一个痴狂的现实主义者,对所有的喧哗视而不见,日夜盼着春花谢了夏果红。骑坐在树杈高处摘桃果腹,是关于少年时那株桃树的全部记忆。如今,似乎仍然能听到花朵们对他不解风情的幽怨。花开三月是她最美的年华,得不到赞美的桃树该多寂寞。 而今这漫山的桃花,像新婚后娇艳柔媚的少妇,农民是她们的丈夫。丈夫在阳光下呵护她们,要在盛夏时节做上父亲。而那些慕名而来的看花人,却在费尽心机撩拨一场艳遇,轻薄的赞叹使得满山的花枝乱颤。人面桃花相映红。其实是一次风情的媚眼和无限的挑逗。在中国传统的意境中,诸如百合、合欢之类看上去跟爱情有关的花,其实是祝福婚姻,而赞美女人的花大抵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冰清玉洁的莲花。所以,真正跟爱情相关的花,其实只有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貌惊艳,“去年今日此门中”的惆怅都是有的。但较之西方人的玫瑰,似乎还不够纯正和恒久。 桃花是多情的无情之物,桃花运是轻佻的突如其来,缺少精美包装的诚意。桃花随水水无情,也是说不尽的轻薄。剩下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从惆怅变成了幻想。但是在春天,我们总是耐不住寂寞。不惧路途险阻、人车拥堵,一定要在吆喝中赶赴桃花山。与桃花的一次亲密接触,是这个春天最值得炫耀的事。但身临其境面对喧闹的桃花时,发现所有的诗意想象都已幻灭。就像余光中曾经吟咏过的那样——“春天是延长的愚人节!”在汹涌的人流中,我们忘记了桃花的娇羞和静谧。 春三月的静谧,让人羞愧。去年桃花正艳的时候,我在“桃花故里”最角落的地方等人。公路上车水马龙的喧哗突然离得很远。独坐在桃花树下,满眼的深红浅红,微风过处,花瓣悠然而下,落在我的书页上,落在我的衣襟上……如此诗意。我却有一丝偷越禁区的慌乱,羞惭之心渐起。热烈艳丽的桃花,并不适宜两两相对。 冷场是在人们离开之后。一次偶然的登山过程中,我独自穿过花朵谢幕的桃树林。那是盛大的桃花会之后,桃树们已经褪去艳丽的纱裙,换上深绿的家常服饰。她们安静地守护着那些正在生长的小小桃儿,像每一个经历过年少轻狂终于做了母亲的女子,恬淡而令人着迷。在青黄不接的春天和盛夏之间,她们和丈夫默默相守,等待收成的到来。岁月静好。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偶然陷在回忆中,想起五陵少年曾经抛来的红绡,想起那面容模糊的偶遇和不计后果的狂欢。“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在欢场与冷场之间,我们对桃花的全部想象,也许只是春天这个愚人节里的流行病,并且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