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道生仙逝,媒体一片惊呼:汉字守护者、国学大家杜道生走了! 通栏标题,超粗黑,整版篇幅,巨幅照片……纸媒能够使用的视觉冲击手段,全部使了出来。哀荣如此,几近极限。杜道生,陌生名字,何方神圣? 原来是四川师范大学的一名老教授,系我国著名的文字学、语言学、音韵学和古文学家。早年北大等地求学,受教于钱穆、傅斯年、陈寅生、冯友兰等大师门下,后长年在川任教。先生尊古崇古,学养丰厚,《说文解字》,倒背如流,引经据典,细致入微,曾经指出《新华字典》错谬300余处,编委会居然照单全收,一一更正;曾经参与迄今为止世界上收录汉字最多、释义最全的汉语辞书《汉语大字典》的编撰;曾发表《汉字:人类心灵的几何学》,呼吁汉字改革不能割裂历史,不能走拼音化道路,在简化汉字成风的时代背景下,好比黄钟大吕,教人警醒;他数十年教书育人,桃李成蹊,却以九十高龄,请缨授课;他宅心仁厚,弥足珍贵的孤本、善本被窃,他听到了响动,却没有去惊动小偷,“窃书不算偷也”,“小偷可能是心痛我的眼睛”,他每每这样解释…… 蔼然仁者,跃然纸上,鸿学大儒,呼之欲出。越读,越觉得汗颜:这样的大学问家,我怎么就不知道? 小心翼翼求教于其他人,大部分均对杜先生闻所未闻,也有略知一二者,都说那是一个遥远的名字,已经消失多年了。怎么能够这样呢?杜先生的名字,应该如雷贯耳才对呀!我这才明白,杜先生不是天上的明星,举头皆可见,眼前光灿灿,他其实是一口深井,知道他的人,会震惊于其深邃,而不知道他的人,哪怕就在他身边,也会视之如无物。 不管你知与不知,井就在那里。不管你饮与不饮,井就在那里。在一位有幸闻知者的讲述里,有这样的描述,“我们上大学时,常见老先生到学生食堂打饭。他常年一人独居中文系,穿着旧而土,背一个绣着‘为什么服务’的黄书包,但他读尼采、论卡西尔,与研究生PK论道。进城乘公交,上衣口袋塞一沓叠好的纸,上面写着教育小偷好好做人的箴言。一位可爱、可敬的达人。” 师范师范,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先生的一生,想是对师范最好的诠释了。对于先生的离去,我更多的是不解和遗憾——为什么,我,以及很多人,偏偏要因为先生的离去,才有幸闻知先生? 杜道生先生,不是惊鸿一现,他活了101岁啊。 遗憾一:为什么他不著名? 箪食瓢饮,布衣人生,道继圣贤,满腹经纶,学校领导都知道他是块宝,逢年过节,校长都要去探望他。可是他为什么不著名?现在,信息社会,一夜之间爆得大名者举目皆是,而先生呢,仅是在汉字改革时,他70来岁的时候,因为那一篇文章,出了点小名。可恨的是那个时代传媒业不发达,而社会经济又滚滚向前,杜先生迅速被遗忘。然后先生就更老了。谁会关注一个老头子呢?谁会包装、推广一个老头子呢?所以,一直等到先生盖棺论定时,我们才获知,先生其实很著名,是资深的著名专家。 遗憾二:为什么关于他的报道少? 这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相辅相成,可以互为解释。因为他不著名,所以他不会被报道;因为他不被报道,所以他不著名。上世纪90年代以前,传媒业不发达,版面也有限,先生不被关注,倒也说得过去,但90年代之后媒体空前活跃,有的媒体日均上百个版面,从业者打破脑袋想选题,可是就没有想到杜先生那里去。只有很少的媒体,把版面留给杜先生。先生是活化石,是历史人物了,而媒体是逐新者、猎奇者,难道,二者真的不能兼容? 遗憾三:为什么先生著作少? 先生复古尊礼,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老是说,我们要讲的话古人都说得很明白了,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说了;有些人写文章,以为是发先声,其实只是他不知道古人已经说过这个事情了。正是基于这样的观念,杜先生研究了一辈子学问,自身的著作却少得可怜。《四川扬琴唱本》,填补了扬琴界的空白,是先生自己花钱出的书;《论语新注新译》,2011年6月出版。杜先生的弟子说,先生还是有一些散章的,没有结集,一是先生述而不作的治学理念,再就是出书要花钱。 不著名,报道少,著作少,三大遗憾。如果先生学富五车、盛名显赫,在他人生的黄昏时节,他是以“大师”的身份开展学术活动,用自身之影响,正汉字之威仪,传汉语之声响,扬汉邦之非遗,鉴汉书之唯美——端午节,怎会被韩国申遗?汉语尚未启蒙,英文何以占据幼教、小教课堂?大学毕业生何以不能完整作文,大学何以让人鄙夷甚至于弃学?中国人何以会提笔忘字、别字满篇?特别是,打着国学的名号招摇撞骗、误人子弟;“国学大师”满街都是、信口雌黄——真大师PK伪大师,还国学以古风和真意,多好啊。 遗憾之余,做个建议:对确有建树、自成一家的老专家、老学者,可否加大包装、推介力度?真学者是不会自我包装的,这个功课,只能由我们相关机构来做。对这些老专家、老学者,媒体可否像报道明星一样地报道他们?把他们塑造成我们的学术偶像?美好的德行,终究是比明星绯闻,更加芬芳的。对这些老专家、老学者的著作,出版社可否网开一面?相关的扶持资金可否向他们倾斜?古朴如杜道生先生,羞于出书,怕的是谈先人之已谈,以误圣贤,他的著作一定是精益求精,集毕生之大成——这样的著作,怎么还要让它自费出版? 大师(当然一定要是真大师)比大楼高贵。对高校而言,是这样,对社会而言,更是这样。真的大师,是山峰,是巨擘,有着巨大影响力。如果在他们生前,他们的学术成就、品格操行和所思所为,能广泛地为大众知晓,能深入地影响社会生活,这比盖棺论定时的巨大哀荣,要有意义得多。